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53節
“但我最生氣的不是這個,”周榮把她在浴缸里轉了個圈兒,背對著他,用熱水打濕毛巾一遍遍輕輕擦拭她的背,“你不應該上去的,如果不是刮了三天沙塵暴,地上都是沙子,你還穿得厚,你現在就不是在這兒洗澡了?!?/br> 趙小柔感覺毛巾離開了自己的背,好一會兒沒動靜,只有水龍頭滴滴答答的聲音, “你讓我怎么辦?”他聲音嘶啞,“讓我怎么活?” 趙小柔心里一陣難過,扒著浴缸邊不敢回頭, “我就是急嘛,小姑娘傷口都抻開了,衣服上都是血,你們還在那兒菩薩長菩薩短的,我一個大活人就在邊兒上,上去把她背下來不就得了嘛!” 她說著笑著回頭,露出黑乎乎的牙洞,“再說我有譜,不是瞎來的?!?/br> 周榮看她像個沒牙老太婆似的,說話都漏風還在那兒大言不慚,噗嗤一聲就笑了,“是是是,你有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能不能快點洗?水都涼透啦!” “對啊,人就是菩薩嘛!”趙小柔轉過來,趴在浴缸邊上端詳著周榮,伸出手摸他的臉,摩挲著他眼尾的疤痕, “周榮,老天爺不會管咱倆的,所以他才讓我們在一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不能做的事你來做,你不能做的事我來做,就像今天,我是女人,這件事只有女人能做,我做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以后也是,我們還會遇到很多問題,我們在一起,還要老天爺保佑干什么呢?” 周榮望著眼前的女人,神,從來沒有神,神都是化成人形行走于世,而屬于他的神女一直都在他身邊,他捧著她的臉,指腹輕輕掃過她眼尾的細紋,她眼下淡淡的斑點,嗯,神女也老了,但只要看她一眼,你就恍悟一切苦痛和折磨都只是為留她在身邊所必需承受的代價,只為能在每一個清晨看到她的睡顏,求她在他老去的每一天里都陪伴在他床畔身側,和她一起走向生命的終結…… “誒,你們這兒連月餅都不發嗎?” 趙小柔支著下巴蹲在那棵佝僂的枯樹邊,百無聊賴地望著遙遠的荒蕪的連綿不絕的山脈,她愛吃甜食,這會兒就惦記月餅,蓮蓉豆沙月餅,可這里連五仁月餅都沒有。 “沒有月餅,”旁邊的周榮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攤開掌心遞到她面前,“給你吃糖?!?/br> “好吧!”趙小柔接過他掌心的糖,帶著他溫熱的體溫,她挑一顆紅色的塞進嘴里,“嗯,草莓味的?!?/br> 她含著糖,心情也變好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東張張西望望,無意間瞟到黃土地上兩個人挨在一起的身影, “小柔,我在這里還要待幾年,歸期未定,你……”周榮突然開口,打斷了她記憶的線索, “沒關系啊,我有空會來看你,帶小寶一起也行,”她說著耳根有些紅,“不帶他也行?!?/br> “哦對了,我和小寶住到你家里去了,崽崽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感覺,最近逗她都沒什么反應?!?/br> “嗯,”周榮也坐下來,手指在地上劃拉半天,“我假期就回去看你們,”他說著很快掃她一眼, “如果你十分想我的話,我也可以申請調……” “不要!”趙小柔咬碎了糖,嘎吱嘎吱地邊嚼邊揮揮手打斷他,“該回去再回去,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做什么改變,你只要改改你的臭脾氣就行了?!?/br> “現在到底誰臭脾氣啊……”周榮低著頭嘟囔,在地上畫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長發妖婆,想想昨天那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都看到他太爺了。 “你頭發該剪了,長了,”趙小柔才不理他,薅住他頭發打量一遍,“現在這樣不行,跟你小時候一樣,像刺猬似的?!?/br> “哼,想起來了?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br> 周榮捋捋被她抓亂的頭發,白她一眼,盤起腿,低頭摩挲著手上的婚戒,趙小柔看到了,炫耀似的把右手搭在他左手上,一只銀色蝴蝶停留在他手上,和他的戒指交疊在一起“看!好不好看!” “好看?!敝軜s反手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垂眸望向兩人挨在一起的影子, “你剛去我們班那天還是我帶你參觀教學樓的呢!”周榮睨她一眼,“某些人笨手笨腳的還被羊圈里的羊拽倒了,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了?!?/br> 趙小柔不甘示弱,“誰求你帶我參觀似的!” 她這說的倒是實話,那天那個戴老花鏡的女老師嚴厲的眼神她都記得,還有她手里的教鞭,抽得黑板啪啪響, “都給我閉嘴!新同學來了你們就這么做榜樣的????再說話就都給我滾出去!” 這句話可謂是百試百靈,言畢,教室里鴉雀無聲,老師寒光四射的眼鏡片來回掃視一圈,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好了啊,現在我們來介紹一下新同學,趙……趙,” 她扶著眼鏡看一眼身旁豆芽菜一樣的小丫頭,還好胸前掛了塊兒她家長自制的名牌, “哦,趙小柔同學!大家歡迎!” 冷清的教室里只有幾個女同學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場面頗為尷尬,女老師不滿意地蹙起眉頭,但轉眼看看墻上的時鐘,也懶得再浪費時間,扶一扶眼鏡,清清嗓子,慢條斯理道: “時間關系啊,咱們班誰愿意等會兒放學后帶趙小柔同學參觀一下咱們學校?” 無。 得嘞,女老師嘆口氣,轉身對小丫頭說:“趙小柔同學,今天先這樣吧,你今天也是第一天,先適應一下,后面幾天自己再慢慢熟悉一下環境,咱這兒也沒什么特別的,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走出去,比啥都重要,你說老師說得對嗎?” 趙小柔尷尬得只想快點從講臺上下去,她背著手對著老師乖順地點點頭,說了句“謝謝老師”就想想往下走, 可有些人偏不,十三歲正是他叛逆得最瘋狂的時候,青春期毀天滅地的欲望就集中體現在跟老師作對以及和同學打架上,班里的雄性動物,就連學校傳達室的公狗都被他揍過了,沒意思,目前最有意思的消遣是跟這個更年期老女人唱反調,她在辦公室一口一個窮鬼地叫他,有屁用?誰讓他萬年第一呢?班里一個個的都被他揍過來了,她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朱老師,我可以帶新同學參觀?!彼谧詈笠慌乓幰幘鼐氐嘏e著手,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惡作劇, “你?” 女老師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掃他一遍,又回頭掃視一遍新來的小丫頭,就這么來來回回在倆人臉上比對了一番,她倒是沒聽說這小混蛋欺負過女同學,狗做多了想做人了?行吧,就給他一個好好做人的機會! “趙小柔,周同學主動要求帶你參觀咱們學校,你可以跟著他看一下,熟悉熟悉環境,”她說著回頭瞪他一眼,“但他要是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老師,聽到了嗎?” 她這句話已經把趙小柔嚇得不輕了,她看看老師再看看最后一排的男孩子,他正支著下巴看著她呢,長長的眼睛,鼻梁很高,嘴角還是爛的,臉上貼著創可貼,冷冰冰地看著她,一點沒有歡迎新同學的熱情和喜悅, “吁……”教室里爆發一陣雷鳴般的哄笑,為首的是一個小胖子,一臉賤兮兮的壞笑,笑得rou把眼睛都擠沒了, 趙小柔被這混亂的場面搞懵了,她從來這兒的第一天起就感到深深的敵意,現在這爆鳴的哄笑聲對她而言更像是驅趕,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可最后一排的男孩眼睛都沒眨一下,站起來就給旁邊的小胖子一記飛踹,小胖子沉重的身軀連帶著課桌課椅一道轟然倒塌,隨即像拉響了防空警報一樣嚎得震天動地響, “周榮!你就是這么給新同學做榜樣的?滾出去!” 朱老師總算是找著機會收拾這小王八蛋了,只見她一個箭步從講臺上飛躍而下,飛到最后一排,揮起教鞭啪的一聲狠狠甩在他脊背上,“這節課別讓我看見你!” 趙小柔嚇得腿都軟了,可叫周榮的男孩子連躲的意思都沒有,站得筆筆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卻連晃都沒晃一下,面無表情,狹長鳳眼里刻骨的恨意看得朱老師牙癢癢,她還不解恨,抬起腿要踹他,被他靈敏地躲過去了,“朱老師,一把年紀了,當心閃著腰?!?/br> 他仰著頭蔑笑,一字一頓說完就繞過朱老師往門外走,走過新同學身邊的時候上下打量了一番,嗯,挺老實,一看就是個窩囊廢,“放學別走啊新同學,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可得好好完成?!?/br> 哼,穿得倒挺新,還有手表,一看就是城里人,怪不得姓朱的老女人這么寶貝呢,等會兒給她點顏色瞧瞧! 那是趙小柔上過最漫長的一堂課,偏偏還是周五最后一堂課,提前十分鐘就下課了,同學們都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出教室,只有她,磨磨蹭蹭地提溜著書包,一本書放進去又拿出來,水杯蓋子擰開又擰緊,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怎么都抬不起來。 “好了沒有?”她像夢游的人被叫了魂,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彈起來,看到那個壞男孩倚在門口,叼著煙,耳朵后面還別著一根,走廊里明媚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并沒有給他那張陰沉的臉添加絲毫暖意, “好了沒有?”他又問一遍,“快點兒,我還要回家寫作業?!甭曇舨淮?,也不兇,就是冷冰冰的,沒了剛才跟老師對線的狠勁兒,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胳膊上全是結痂的疤,瘦瘦的,有些營養不良,顯得銳利的五官更陰郁。 “哦!好了!”趙小柔背著書包走到門口,和這位性格古怪的男孩一起走在陽光明媚的走廊里,他校服也沒穿,就穿了校褲,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地走在前面, “喏,廁所,”他一腳踹開廁所搖搖晃晃的木頭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男女通用,自己進去把門栓拉好,被人上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說著回頭在女孩驚恐的眼神中面無表情地掃一遍她的臉, “不過就你這磕磣樣兒,估計也沒人想上?!?/br> 趙小柔已經嚇得魂都飛了,嘴唇慘白,像游魂一樣跟著他,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 但她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男孩笑得多燦爛,像連綿陰雨過后綻放初晴, “喏喏喏,羊圈,吃飽了沒事干的生物課老禿驢養的,我勸你當心點,這幾只老羊賤的一逼?!?/br> “???”趙小柔看著羊圈里咀嚼著青草的綿羊,毛絨絨的,正用清澈無辜的眼神看著她,睫毛長長的,很可愛,她抬頭看看面前雙手抱胸靠在樹上的男孩,不像在開玩笑,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露出一個極其和善的微笑,伸手指一指她身后的荒山,“來,看那兒!” 趙小柔老老實實轉身,連綿起伏的荒山寸草不生,啥都沒有啊,看啥? 她還沒來得及問看啥,就已經在天旋地轉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在地上了,摔得她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只看到一張倒著的臉出現在視野里, “新同學,怎么樣?實踐出真知吧?人就是這樣,摔疼了才長記性?!?/br> 趙小柔慌忙爬起來,那只很可愛的羊現在嘴里嚼著的除了青草,還有她的袖管,那男孩也不管她摔破沒有,疼不疼,叼著煙自顧自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走邊沒好氣地厲聲催促:“快點兒!磨磨蹭蹭的,女人就是麻煩!” 趙小柔被接二連三的冷遇打擊得像霜打的茄子,難過得鼻子直發酸,屁股和手肘都好疼,掌心還擦破了,都是血,她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坡上,眼淚汪汪地勉強對前面的男孩笑一笑,“我走不動了,該參觀的都參觀過了吧周同學?要不你先回家寫作業吧?” 她說完就垂著腦袋看自己的影子,土地黃黃的,她的影子黑黢黢的, 過了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到她身后,她的影子變成一高一低兩個影子,她嚇得頭都不敢回,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個影子變矮,變得和她的影子一樣矮,和她的影子并肩相依,她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和隱匿于煙味之下的味道,暖融融的,讓她想到冬陽, “廢物,這就不行了?打架得先學會挨揍,這點兒疼都受不了?” 趙小柔徹底絕望了,生無可戀地央求道:“我,我不打架行不行?” 她看著男孩飛揚的眼尾和挺翹鋒利的鼻子,非常跋扈的長相,可她呢?一點氣場都沒有,走哪兒都被人欺負, “不打架也行,你叫我爸爸,我罩著你?!彼е掳蛻醒笱蟮叵破鹧燮た此?,頗有幾分“不叫爸爸你現在就得挨揍”的威脅意味, 趙小柔嘴唇咬得發白,小眉頭擰得緊緊的,表情一萬分的痛苦,可就是憋著勁兒不叫, 男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意思,真沒意思,他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算了算了,看你新來的不欺負你,你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周榮,你呢?” “老師剛剛叫過我的名字的?!壁w小柔莫名其妙,剛才老師不知道叫了幾次了,這么快就失憶了? “沒聽見,”周榮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剛睡著了,老女人逼逼個沒完,把我吵醒了?!?/br> “哦,趙小柔?!壁w小柔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寫自己的名字,身邊的男孩兒蹭的一下子坐起來,嘴角掛著一抹邪笑, “什么玩意兒?周小榮?” “趙!我姓趙!叫小,柔!” 趙小柔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他了,指著地上用樹枝寫出來的名字給他看, “哦,”他興致缺缺地重新躺下,“什么破名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br> “周榮也沒什么技術含量??!”趙小柔想來想去都覺得榮這個字簡直不要太爛大街。 “放屁!”他又一骨碌爬起來,皺著眉兇巴巴地吼道:“光榮的榮懂不懂?我可是注定光榮一生的男人!” 趙小柔被這么一嚇又慫了,抿著小嘴不說話,周榮狠狠瞪她一眼,坐在她旁邊看著遠山,不光他住的這座山,這整座城市都被層層疊疊的荒山包圍著,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出路,他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就這么沉默著,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唉,周小榮,你以后有沒有什么想干的事兒?” “沒有,沒有特別想干的?!壁w小柔想了想,她喜歡畫畫,還喜歡和小朋友們待在一起,但每次她表現出對這些事物的熱情時都會被母親劈頭蓋臉痛罵一頓,這樣的理想太沒出息,母親想讓她去上海,讓她賺好多好多錢,再嫁個有好多好多錢的男人。 “哼,廢物,我可有!”周榮輕蔑地嗤笑一聲,“我要當醫生,當大醫生!” “你當醫生?”趙小柔也顧不得害怕,轉過臉看著他,小嘴張著,圓溜溜的杏眼睜得老大,這活閻王竟然想當醫生? “對??!就像班里那幫孫子見了我得叫爺爺一樣!我周榮不放人,閻王爺一個都別想帶走!怎么樣?厲不厲害?” 說完銳利的眼風一掃,趙小柔哪敢說半個不字,頭點得像雞叨米,“厲害!厲害的!” “嗯,”他頗為受用地點點頭,轉而又把矛頭對準了身邊這個任他擺布的小姑娘,“你就真沒什么想干的事兒?不會吧,你該不會是草履蟲吧?” “我,我喜歡畫畫,想當……”她抱著膝蓋耳根發紅,“想當畫家?!?/br> “畫家?你?”周榮都笑了,鄙夷地用鼻孔對著趙小柔,指一下她手里的樹枝,“那你給我畫一個,畫不出來今天有你受的!” 趙小柔終于有種篤定的自信,她微笑著用小樹枝在地上隨手劃了那么幾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就誕生了,好像下一秒就會動動耳朵,一蹦一跳地跑到你身邊, 周榮再混世魔王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看著小兔子也覺得好玩兒,再想想自己畫的那火柴棍小人兒,倒也生出幾分敬佩, “這不挺好的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當醫生很好,當畫家也很好??!放心吧,周醫生不會看不起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