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25節
于理呢,你不是她丈夫,沒權利知道這些,于情,我不想告訴你?!?/br> 周榮驚愕不已,呆呆地看著霍翎把檔案袋里的東西拿出來舉在手里,也不讓他看,就這么攥著,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語氣說: “你看,厚不厚?挺厚的是吧?這是八年前趙小姐的傷情鑒定書,她報警了,強jian,這么說吧,實錘的不能再實錘了,可后來她媽又陪她去了一趟街道派出所,說這是對駱先生的一次誤會,周醫生你是聰明人,什么情況你應該清楚,你比我更了解趙小姐,她要不是被逼瘋了不會報警的, 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心里介意什么我一清二楚,但不是所有男人都看重這些的,當時趙小姐去我們局里做筆錄的時候也驗過傷,但這不耽誤我們局里那幾個臭小子追求她,他們想的是要好好照顧她,而不是嫌棄她的過去……你說咱們男人能給女人什么呢?不就是一個踏踏實實的家嗎? 說這么多沒別的意思,我不是不幫你,但我覺得對你的幫助也就到此為止了,趙小姐是真的可憐啊周醫生,所以我希望你能想清楚為什么去找她,到底是因為面子還是因為她, 如果是因為面子,我勸你放過她吧,讓她也找個好歸宿,如果是因為她,你們那座城市也不大,真心要找,總能找到的?!?/br> “真心要找總能找到?!?/br> 三年后的周榮坐在公交車里喃喃自語,感受著山路的顛簸,心里一片蒼涼。 “你回家探親吶?”一直沉默的公交車司機開口了,終點站快到了,可他從后視鏡里看到那男人還沉浸在思緒中,淚流滿面, 他再一次斷定這是一個受盡磨難的可憐人。 “嗯,看我母親?!蹦腥艘庾R到自己的失態,匆匆抹掉眼淚,沖他客氣地笑一下。 “哦……”司機師傅點點頭,將車開進站臺,“到啦!下車吧!好好孝敬老娘噢!” 第24章 母親 “誒這誰呀這是?咋沒看到過呢?” “你啥眼神兒??!這不老娟子的兒子么!” “哦……老娟子兒子啊,都十幾年沒回來了吧?還以為死外邊兒了呢!” “哼,十幾年不回來盡孝,和死了有啥區別?” 晚飯后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搬著板凳圍在村口的電線桿子底下乘涼,一把蒲扇一張嘴,路過的狗都得身敗名裂。 她們竊竊私語著目送那個背包的男人緩慢地沿著土坡往上走,昏暗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土坡兩旁都是破舊的木門和柵欄,條件好點兒的人家裝了鐵門,還安了門鈴,家家戶戶門口都臥著一只或兩只土狗,用鐵鏈拴著,熱得躺在地上吐舌頭,稍微盡職盡責一點兒的會沖著他狂吠兩聲,看他走過去了就又蔫頭耷腦地趴回地上去了。 他的確太久沒回來了,但依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童年時的家,三年前他剛回來就馬不停蹄地在市區買了房和車,可三年來他一次都沒回過這個家, 他發誓一輩子都不回來的。 可今天怎么突然回來了呢?他也不知道,都說人無助的時候就會想念母親,他想自己終究是沒能幸免吧。 他家的門還是木門,他料到那老太太是舍不得花錢裝鐵門的,但他沒料到她連門神像都沒換過,門上貼著的秦瓊和尉遲恭兩位大將早已被風吹日曬得面目全非,比冤死鬼都凄慘。 他輕輕叩了叩門,可轉念一想大門和他家的平房還隔著一個院子,老太太不一定聽得到,于是雙手用力一推,那破木門就吱呀吱呀慘叫著打開了。 沒變,一絲一毫都沒變,這比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令人震驚, 院子左手邊是用木柵欄圍出來的旱廁,蒼蠅嗡嗡嗡地飛,一股股惡臭撲鼻而來,右邊是磚砌的雞舍,里面傳來嘰嘰咕咕的雞叫聲,而離他最近的地方是一口小小的井, 其實井里早沒水了,但他小時候就喜歡趴在井邊往里看,尋思會不會有水鬼把他拖下去,可又怕又想看,有時候還會對著里面喊兩嗓子,聽到回聲就趕緊跑得遠遠的, 井邊圍著一堆碎石頭,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些石頭是派什么用場的,但他盯著腳下這些尖銳的形狀,一些早已被他遺忘的畫面如利刃般猛地刺進他的腦海, 那是幾幾年來著,他記不清了,但他記得他當時還很小,因為這口小小的井剛好可以擋住他蜷縮的身體, 那也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村口的路燈亮著,他家的煤油燈也亮著,母親凄慘尖厲的哭聲斷斷續續從房里傳來,還夾雜著男人不堪入耳的辱罵, 那男人是班里一個同學的爸爸,他那段時間一直來,一開始是帶著他被戳壞眼睛的兒子來吵,后來就是他一個人來,也不吵,但一進來就拉著母親的手往房里拖, 每一次周榮都會躲在井邊不敢進去,他不懂男女之事,他就是本能地害怕,因為那個同學的眼睛就是他用井邊的尖石子戳壞的,其實也沒戳到眼珠,只是在眼角附近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因為那同學罵他是沒爹的野種,罵他母親在上海做雞。 他為什么會對這一天印象深刻呢?因為他記得那男人這天出來得很晚,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故意朝他身上踢了一腳土,還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笑嘻嘻地跟他說:“臭小子,你媽不錯,生過孩子水還這么多,唉,誰讓叔叔我心軟呢,反正小強的傷也不重,這事就算翻篇兒了吧!” 一切都是這么清晰,清晰得像用 dvd 拍下來的一樣,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他一次都沒想起來過呢?為什么隔了半輩子想忘的還是沒忘掉呢? 人總是記住想記住的,忘記想忘記的, 可大腦比人有良心,該你記住的,一絲一毫都別想忘。 三十七歲的周榮感到巨大的悲涼和無助,他十八歲離家,十九年后歸家,進門的一瞬間想起的不是母親的殘忍,而是他自己的殘忍。 殘忍,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么形容他,他記得當年他抓住張鈺出軌的證據,把她那些不堪入目的視頻放在家里的投影屏上滾動播放,叼著煙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看戲, 妻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他,再看看投影屏上自己潮紅的臉和順著嘴角往下淌的口水, “表情不錯,你挺適合拍片?!?/br> 他起身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他當時在想什么呢?應該是恨吧,但也不全是恨,更多的是快感,沒錯,快感,終于把高高在上的妻子踩在腳下的快感。 張鈺的標簽是優秀,可他也優秀??!難道就因為她父親在上海做生意賺了點錢,他就活該在她家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嗎? “周榮,你真的很殘忍?!?/br> 那是上海最冷的時候,張鈺發著抖,光腳踩在地上,她的確背叛了婚姻,但他看到她支離破碎的樣子,竟然一絲一毫的疼惜和憐憫都沒有,他只覺得厭煩,因為這瘋女人抓爛了自己的臉和身體,他覺得她這樣子很丟人。 他一直想不通張鈺為什么要墮落,他也懶得去想,他只是懷疑自己的眼光, 如今想來,張鈺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似乎總是失落的,漂亮的狐貍眼耷拉著,瘦削的肩膀也耷拉著,讓他覺得煩。 她每一次拿著驗孕棒失落地從衛生間里出來,他都只是叼著煙回頭看她一眼,“你多吃點蔬菜水果,實在不行吃點葉酸,再不行……那就再說吧?!?/br> “你就不能戒煙嗎?”她很委屈,但并不強硬, 這時候他通常已經對著電腦不看她了,等把手里的數據輸完才回她一句:“再說吧?!?/br> “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為什么從來不反省你自己?你就沒錯嗎?” 這是張鈺每次吵架的必用臺詞,他覺得很可笑,他一向以理智行事,怎么會有錯呢? 以理智行事的人就沒錯了嗎? 現在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看到破敗的平房門口站了一個老太太,白發蒼蒼,緊緊抓著門框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在發抖,大口大口地喘息,鼓足勇氣才向前邁了一步,兩步,布鞋底蹭在土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兩條腿顫顫巍巍地往他的方向挪,生怕走得太快會嚇跑這歸鄉的游魂。 “媽?!?/br> 他叫了一聲,老太太站在原地愣了一秒,下一秒踉蹌著沖過來把他死死抱在懷里,guntang的熱淚在她溝壑縱橫的皺紋里流淌,又滴落在他脖子里,灼燒他陳年的傷疤,燒得他痛徹心扉。 “兒子,我的兒子,你遭了多少罪???”她哭得直不起腰,蒼老褶皺的手撫摸著兒子破碎的左臉, “沒事,沒事的,受了點傷而已?!笨伤绞钦f沒事,做母親的就越是難過,他只好握住母親的手,笑著說:“媽我餓了,有飯嗎?” 母親像得了某種恩典,渾濁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在昏黃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有!有飯!快進來,媽給你做飯吃!” 簡單的茄子燜飯,他小時候經常吃,吃得都想吐,現在吃也還是原來的味道,但他竟覺得這是他有生之年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在上海的十幾年他一直胃口不好,有時候忙起來就隨便塞塊餅干對付一下,正兒八經吃飯也是吃幾口就飽了,而他大多數時候也沒耐心陪別人吃,把單買了就自顧自走了, 原來他的胃比他更想家。 飯后周榮搶著把碗洗了,而母親還是一分鐘都閑不住的cao勞性子,轉個頭的工夫就坐在炕上忙針線活去了,周榮則坐在桌邊幫她剝剩下的豆角,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話想說,卻偏偏生疏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榮啊,你……成家了吧?” “結過一次婚,離了?!?/br> 老太太眼尖,看到兒子手上的戒指,卻猶豫著不敢問,周榮多聰明啊,老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等于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了, “這是和二婚老婆的戒指?!?/br> 二婚老婆,真難聽,但似乎也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詞匯了,其他所有詞匯,再好聽都是粉飾太平。 “哦?!边@短短幾句對話,信息量有點大,老太太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只好先低頭穿針引線,過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 “那,那你有娃了不?” “好像有,反正她懷了,如果是我的,現在應該兩歲半了?!?/br> 這一記絕殺,老太太何止是消化不了啊,她心臟病都要犯了,腦袋瓜子嗡嗡的,只覺得眼前有好多小星星, “這……你這,那她現在人呢?我倒要去問問她去!天底下哪有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 老太太捶胸頓足,把針線筐摔得乓乓響,但她顯然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 “不知道,找不到人?!?/br> ……空氣突然安靜,老母親跌坐在床上,覺得還是死了比較好。 “媽你別生氣,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她是個好姑娘,其實我們還沒領證,是我一直不肯娶她,我耽誤了她,她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br> 他剝完最后一個豆角,拍拍手轉頭望向母親, “媽,那么多年你一個人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吧?” 母親低下頭,出神地望著縫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才憨憨地笑一笑,“苦啥呀,不是還有你奶奶么?你爸跟野女人跑了,可你奶奶一直對咱們娘倆挺好?!?/br> 周榮涼涼地笑一下,抬頭望向窗外,天真黑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我奶奶死的時候我才幾歲啊,那時候你上海家里兩頭跑,我又是個不省心的,天天跟人打架,害你吃了那么多苦?!?/br> 如果那個孱弱的女人也是一個人帶孩子,這些苦她一個都逃不了,而這都是他的錯。 他心里一片茫然,抬頭望向房梁,家里什么都沒變,只有那根繩子沒了,他此生所有的夢魘都在于此,可現在看著那黑洞洞的屋頂,他竟心如止水。 母親看到兒子抬頭的動作,心里一陣劇痛。一根針結結實實刺進了指甲里,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她應該比這疼一百倍,一千倍才行。 “你咋不省心啊,你小時候可好帶了,見誰都是笑笑的,也不哭不鬧,人家看你你還不好意思呢!你可好了,是媽不好?!?/br>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掉在她懷里的衣服上,她都數不清這是給兒子做的第幾件衣服了, 這么些年兒子胖了還是瘦了?她不知道,她只能照著兒子離家那年的尺寸,一件又一件地做,春夏秋冬,做了滿滿一柜子。 “要是那姑娘找著了,能帶過來給媽看看不?還有那小娃,也帶來給我看看,行不?現在小丫頭啊都不樂意跟婆婆住一塊兒,你放心,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媽就住這兒,哪兒都不去,這兒有你小時候的味道?!?/br> 周榮實在是受不了了,別過頭去把臉藏在陰影里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暢快淋漓,十九年來所有的委屈,心酸和愧疚都隨著淚水奔涌而出,他偽裝的堅強在母親面前是那樣不堪一擊,碎了一地。 “媽,怎么辦,我怕是找不到她了?!彼麊柩手涯樎裨谑终评?,卻感到母親溫熱的掌心撫慰著他顫抖的肩膀, “胡說,咋可能找不到,夫妻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深著呢,只要緣分沒斷,總有一天會見面的?!?/br> 緣分,周榮此時捂著眼睛,十八年前火車上的一幕幕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她稚氣未脫的小胖臉,他用口袋里皺皺巴巴的零錢給她買的糖,他下車后跟在她身后想問她關于她的一切, 畫面一轉,三十歲的她躺在病床上跟他說:“原來你叫周榮?!?/br> 后來他碰巧在穆妍家的別墅里看到她和駱平年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