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24節
臥室不大,窗戶還開著,雪白的窗簾隨風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波斯菊的芬芳,光潔的木地板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溫暖的陽光灑在窗邊小小的嬰兒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她們,圓鼓鼓的小肚皮上蓋著一塊薄薄的白色棉被,一呼一吸睡得正沉。 “看看,看看這是誰啊,這不是我們小寶嗎?都長這么大了!” 馮歡歡像偷地雷似的躬著身體,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嘴里還嘀嘀咕咕念念有詞,逗得她身后的女人笑個不停, 她終于走到小床邊,趴在床欄桿上偷看孩子酣睡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回頭,皺著眉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遍站在門口的女人,癟著嘴失望地搖搖頭,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你啊趙小柔!你給我老實交代,你兒子是不是長得像他那個死人爹?” 這個問題趙小柔從來沒有想過,孩子從出生起一天都沒離開過她,他在她眼里就是一天天長大而已,但光是長大這一件事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精力,至于像誰不像誰,她還真沒考慮過。 她歪著頭陷入沉思,但想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小寶其實也不怎么像他父親,小寶的五官沒那么凌厲尖銳,但這不是最不像的地方,她覺得他們最不像的地方是表情和神態,小寶看誰都是柔柔的,靦腆地笑著,你要是一直盯著他看,他就會羞答答地把頭別過去,過一會兒再轉過來偷看你一眼,要是發現你還在看他,他就會咯咯咯地笑著捂住自己的臉,或者把臉埋在mama懷里。 可那個人不一樣啊,隔著老遠就發現你了,然后歪著頭面無表情地盯著你看,你想不理他都不行,等你站到他跟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那長長的銳利的眼睛就一寸一寸掃過你的臉,你想隨便撒個謊或者敷衍兩句,他立馬就能抓住破綻,皺著眉頭咄咄逼人地質問你,明明是醫生卻脾氣暴躁,耐心也差,總之是極其不好相處的那一類人。 “也不像啊……”趙小柔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卻換來馮歡歡一聲不屑的嗤笑, “不像?不像你想這么半天?唉……芭比 q 了,這小寶以后也是個負心漢吶!好了好了咱倆出去吧,別打擾孩子睡覺?!?/br> 她說著拽住趙小柔走出臥室,輕輕關上門。 “唉我跟你說啊,小寶可是我給接的生,于情于理都得認我做干媽,長大了可得給我養老送終!聽到了沒有?” 馮歡歡屁股還沒挨到沙發呢就先威脅趙小柔一波,威脅完了又開始笑意盈盈地拆自己帶來的大包小包,她給趙小柔動完手術就奉命去北京進修兩年,等她回來了孩子也兩歲了。 “喏!給你買的 beaujewels 耳夾,好看不?知道你喜歡這些老古董,北京剛好有一家 vintage 古董店,就買了幾樣,這是我給自己買的胸針,明天院里開大會我就戴上!讓那幾個老禿驢也見識一下咱們中年女人的魅力!” 趙小柔靜靜地笑著看馮歡歡拆東西,那小嘴叭叭的說個不停,馮歡歡初中那會兒就是班里最活躍的,人長得漂亮學習又好,追她的男生烏央烏央的,但說實話那個時候她們關系很一般,只短暫地坐過同桌,要不是趙小柔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差點流產,不得不離開甘孜回老家,她們這輩子都不會有什么交集。 她也沒想到馮歡歡只在醫院走廊里瞥了她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更想不到她會那么強硬地要求由她親自給趙小柔開刀,畢竟渾身光環的女孩子和丑小鴨一樣的女孩子是兩個世界的人。 “唉我說你還是戴眼鏡好看哦!這是真話!短頭發也好看,你啊,都二十年了,真是一點兒沒變?!?/br> 馮歡歡用牙簽戳一塊西瓜瓤塞進嘴里,像大爺似的躺在沙發上,借著落日余暉端詳趙小柔的臉,金燦燦的夕陽灑在趙小柔的臉上,她三十六歲了,她們都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的女人不可能真的一點歲月痕跡都沒有,經年累月的色素沉著讓她眼下布滿斑點,還有濃重的黑眼圈,膠原蛋白的流失讓她的眼窩更深邃,眼神也更疲憊,圓圓的臉蛋凹陷下去,再不復青春風采。 可有些東西在她身上從未變過,那就是純真和善良。 這年頭純真善良意味著傻,意味著吃虧,所以大家拼了命的磨掉這些原本最珍貴的品質,二十年了,她馮歡歡,還有班里那些同學,大家都變成了自己曾經最鄙視的樣子:在現實面前下跪,像妓女一樣媚笑著逢迎這個殘酷的社會,到了婚育年齡又基于物質考量和一個不那么愛的人湊合著過日子,再雞飛狗跳地養一個和自己一樣平庸的孩子,回頭看的時候連自己都搞不清楚這輩子怎么就過成這樣了呢? 他們終于不再純真善良,也終于弄丟了自己。 她幫趙小柔對她沒什么好處,這對于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多此一舉”,但她知道她幫的不是趙小柔,她幫的是當初熱血沸騰地宣誓“敬佑生命,甘于奉獻”的自己,這是她從醫的初衷,可她都快忘了。 “哪里沒變嘛,都成老菜皮了哈哈哈,我倒是想戴眼鏡啊,可小寶老是喜歡拽我的眼鏡腿,都摔壞了好幾副眼鏡了,配眼鏡也怪貴的……你說我這人,學習不咋樣,眼睛倒是看壞了,不像你,讀完博士眼睛都是好好的,優秀的人就是哪里都好?!?/br> 趙小柔紅著臉低頭傻樂,而馮歡歡則輕笑一聲仰面靠在沙發上,長長地嘆一口氣, “優秀?優秀又能怎么樣?人家還不是在外面找了一個又一個?到頭來搞得他像受害者似的,說我只顧工作不要孩子,可我本來就是丁克啊,結婚之前就說好了的,男人吶,追你的時候你千好萬好,等到手了你就是破抹布一塊,你那狗男人是不是也這樣?” 她這話鋒轉得太快,嚇了趙小柔一跳,怔愣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開口:“不知道啊,都沒結婚?!?/br> “我擦,你這真是絕殺啊趙小柔,我都不知道說你什么好,為了給一個不負責的男人生孩子命都不要,還好老娘我醫術高超!” 趙小柔一臉自豪地笑了,露出小小的虎牙,整個人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才不是他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們也不需要他負責?!?/br> “哦呦哦呦厲害死你了!說!怎么報答我?我餓都餓死了,還不伺候我用膳?咦?是不是小寶醒了?去去去,把我干兒子抱出來讓我玩玩!” 隨著一聲嬰兒柔弱的啼哭,安靜的屋子瞬間熱鬧起來…… 而與此同時,五公里外一家兒童醫院的護士休息室里,同樣有兩個女人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什么, “小婷,你最近心思可不在工作上啊,說說吧,什么情況?” 坐著說話的是護士長,她忍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換班的時候才把面前這位小護士單獨拉到休息室里談話,小姑娘家家的,總要留點面子的。 “沒,沒什么情況啊……”站著的小姑娘低著頭,彎彎的柳葉眉擰在一起,很不耐煩,也很不服氣,年輕又漂亮的姑娘,還是個家里有背景的,被追捧驕縱慣了,哪里受得了被人訓來訓去的。 護士長一口氣憋在胸口,要不是看在這小丫頭老爹的份兒上她老早發飆了,說實話就這丫頭那比豬還笨的腦子,連衛校的文憑都是花錢買的,幾個月前被分到他們院里的時候她就有不祥的預感,這不,半年不到,闖的禍數都數不清,偏偏還是個花癡! “行,那我就直說了,女孩子想談戀愛很正常,但是把過多的心思放在戀愛上就不正常了,” 護士長說完嘆一口氣,端起茶杯抿一口茶,糾結了一下用詞,還是想盡量委婉地給她敲一下警鐘, “你知道嗎,周醫生跟我反映好幾次了,小婷,人家沒去院里反映是想給你點面子,他是有家室的人,你就算沒聽說過,那你總看得到他手上的婚戒吧? 行,我就算這種小細節你沒留意,那人家辦公桌上那么大的照片你總看得到吧?哪個單身男人會放張女人的照片在最顯眼的位置? 姑娘啊,聽我句勸,上趕著不是買賣,別一天到晚沒事兒就往人家辦公室跑,一會兒飲料一會兒零食的,還往人家抽屜里塞領帶?打火機?手表?我都沒法兒說你!吶!看看那桌子上堆的東西!人家全給你退回來啦!” 她說著往小姑娘跟前湊一湊,“再說了,婷啊,你看上他啥了?左臉上那么長的疤你看不到?還有脖子上的疤,多嚇人???再說了,本來在上海三甲醫院待得好好的,吃飽了撐的往咱這兒跑?肯定有問題的嘍!” 護士長的初衷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用多種方式曲線救國,可誰能想到她這不說不要緊,一說到男人臉上的疤,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姑娘蹭的一下就光火了, “你懂什么?傷疤是男人的勛章!周醫生又冷酷又帥氣,臉上還有疤,性張力爆表好嗎?再說了,像你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怎么能理解他的偉大呢?人家記者都報道他了,獨身一人前往甘孜抗洪救災的孤勇者!為了救山區的孩子們才留下的疤!這種好男人誰能不愛呢?我不許你說他壞話!” 護士長 cpu 都被這小丫頭干燒了,張著嘴巴半天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想到反駁的話,說出口也少了幾分底氣, “好,好好好,你厲害,你有理!咱先不說你那什么亂七八糟的張力啊,就說那報道吧!丫頭啊,你看報道能不能看全?追尋愛妻這四個字兒你是一點不看??!人家是閑得沒事干往山里跑嗎?人家是老婆丟啦,去找老婆!你還想怎么樣呢?” 小丫頭這陣子正在氣頭上,說起話來也是口不擇言, “我不管!你們誰看到過他老婆啦?沒準兒早死了呢!死都死了我為什么不能追?” 護士長也怒了,這小姑娘忒不要臉!可還沒等她發作呢,就聽到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穿著黑色短袖襯衫,左臂上搭著一件深藍色薄外套,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到小臂上一條長長的蜿蜒的凸起,比皮膚顏色淺一點,發白,和他脖子上的傷疤一個顏色,而從左眼角開始到太陽xue和額頭的位置則有著呈蟹足狀分散的疤痕,乍一看有點嚇人,但看久了反倒覺得和他鋒利尖銳的五官相得益彰。 兩個女人尷尬地看著他,還是護士長反應快,趕緊換上笑臉起身相迎, “周醫生下班啦?” “嗯,下班了,67 床小病人的術后回訪我去做過了,您跟小吳說一聲,讓他明天不用去了?!?/br> 男人微笑著直視護士長的眼鏡,這讓她有點心虛,她不知道剛才的對話他聽到了多少,不過男人很快就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了,轉而望向站在一邊的小姑娘,并緩緩向她走去, 小姑娘下意識往后退一步,周醫生平時一直笑笑的,對小病人耐心,對她們也耐心,所以很少有小病人怕他,她也不怕他,所以才敢在他明確拒絕她的情況下堅持不懈地死纏爛打,可現在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也說不好是什么不一樣,她只是忽然覺得也許現在令人恐懼的周醫生才是真的周醫生, 他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在她面前站定,冰冷的視線掃過她的臉,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小婷,我想之前有些話我說得不夠清楚,我今天就一次性說清楚,首先,我太太沒死,而且我們有一個孩子,其次,就算她死了,你也比不上她千萬分之一,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千萬分之一,怎么樣,我說得夠不夠清楚,夠不夠明白?” 女孩早已淚流滿面,哽咽著點點頭,眼看著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漆黑的走廊中。 第23章 三年 “你在哪一站下車?”公交車司機透過后視鏡看向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他懷疑這男的是外地來的,不知道這一路公交車是要往山上走的。 男人本來看著窗外,聽到司機的問話,轉過頭來沖他禮貌地微笑一下,“我在終點站下車?!?/br> 這陣子車上沒人,司機開完這趟也要下班了,閑來無事又從后視鏡里瞄了那男人幾眼,四十歲不到,挺精神,高高大大的,腰桿兒挺得筆直,就是乍一看有點怪,再仔細瞧瞧,原來是左眼那塊兒有疤,裸露在外的左胳膊也有,看起來有點兇相,但眼神很沉靜,穿得也板板正正的,想來這傷肯定是意外導致,唉,也是個可憐人。 而此刻望著窗外沉思的男人并沒有意識到素昧平生的司機師傅已經腦補了他悲慘坎坷的一生,又或者他感受到了師傅憐憫的目光,但他根本不在乎。 三十七歲了,將近不惑之年的男人發現值得他在乎的事情簡直少得可憐,年少時最怕同學說他是沒爹的野種,怕別人嘲笑他家窮,更怕街坊鄰居在背后議論他那個常年在上海打工的母親究竟是靠什么賺錢的, 那時候自尊心就是一切啊,他看著窗外的血色殘陽,自嘲地苦笑。 現在回頭看看,別說閑言碎語了,就是那些說閑言碎語的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他究竟在乎些什么? 可自尊心強也是種習慣啊,哪怕他長大后比身邊所有人都優秀,比他們所有人都爬得高,走得遠,他還是放不下自尊心, 這該死的自尊心弄丟了他的愛人,而她才是他應該在乎的人。 他回老家快三年了,這座城市總人口 440 萬,和上海不能比,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無助,時間越長越無助。 “張鈺,能不能讓霍翎幫幫我,趙小柔懷孕了,我現在找不到她,求你,拜托了?!?/br> 從甘孜回來后他第一通電話竟然是打給前妻的,那所希望小學的校長說趙小柔臨走前說她要“回去”,她能回的地方除了上海就是老家,他當時偏向于上海,因為那里醫療條件好,生孩子這件事對普通女人而言都是鬼門關里走一遭,何況是身體素質一塌糊涂的趙小柔呢? 但他還是選擇讓霍翎幫他一把,最起碼把范圍圈小一點。 張鈺讓他先別掛電話,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好久,再接起來的時候是霍翎的聲音: “周醫生,明天方便嗎?一起喝杯咖啡好嗎?” 第二天他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地點是霍翎選的,黃浦區一家很僻靜的咖啡館,他進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年輕母親帶著孩子在這里吃甜品,那男孩大概三四歲吧,吃得滿嘴都是奶油,他mama嘴里嫌棄他吃相難看,臉上卻掛著寵溺的笑容。 她以后也是這樣吧? 只是她的身邊會不會還有一個男人呢?那男人是她真正的丈夫,和她一起帶孩子出來喝飲料吃甜品,度過再平常不過的親子時光,那場景,他連想一想都覺得心酸。 可他有什么資格心酸呢?這樣幸福的時光她不是用雙手捧著送到他面前了嗎?她那小心翼翼的傻樣子他還記得一清二楚呢! “周榮,你會娶我嗎?” 她問了他兩次,他拒絕了她兩次,但其實她還給了他一次機會, 那天她手捧鮮花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如果他不說那些致命的話,事情都還有回旋的余地。 可連那次機會都被他當作垃圾隨手扔掉了。 現在還有回旋的余地嗎周榮?他一邊想一邊望著那對母子發呆,直到霍翎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在看到他左臉的一瞬間驚得說不出話, “周醫生你……” 那時候他剛受傷沒多久,臉上脖子上還包著紗布,手臂上纏著好幾圈繃帶,看起來確實挺慘。 “哦,去甘孜的時候遇上山體滑坡,受了點傷,不要緊的?!?/br> 他沖霍翎豁達地笑一笑,意思是男人嘛,破相了又沒什么大不了的,而霍翎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很快就恢復了輕松自如的神態,用半調侃的語氣問:“是為了找趙小姐?” “嗯?!敝軜s收了笑,默默地點點頭, “為什么?” 這問題著實突兀,周榮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霍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因為她懷了你的孩子?所以你覺得有義務有責任去找她?” 霍翎把手里的檔案袋放在桌上,端起咖啡喝一口,皺著眉頭抱怨真苦, “我一直在找她,她家,她單位,連她母親家我都去過了,找不到,一點消息都沒有,而且她懷的也不是……說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br> 霍翎這一口咖啡險些沒噴出來,眼鏡瞪得像銅鈴,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把邏輯捋順。 他放下咖啡杯,向后靠在椅背里,靜靜地端詳著這個可憐巴巴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被戴了綠帽子,覺得自尊心受傷了才去找她?周醫生,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有些話就直說了,你別生氣,但我確實想不通你為什么不早點去找她?!?/br> 周榮沉默了,霍翎早就料到他會沉默,一邊打開檔案袋一邊繼續說道: “這樣吧周醫生,我先回答你的問題,我明確告訴你,趙小柔回老家了,但是回老家以后住在哪兒,抱歉我不能告訴你,于情于理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