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千公里外 第15節
他吃飯一向迅速,可這會兒也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防胃痛,還好骨頭湯是溫的,他趕緊端起碗喝一口,把堵在食道口的飯沖了下去。 頭頂的電視機還在循環播放著某公司總裁駱某某自殺的消息,這年頭上海死個人確實是大事,更何況是牽連如此之廣的一個人。 他不想牽連這么多人,可不牽連這么多人就無法置駱平年于死地, 至于為什么要置駱平年于死地?誰知道呢,可能是出于一個醫生的良知吧。 他快速掃光面前的菜飯和骨頭湯,沖老板娘微微點頭致意后就走了出去,在夜色中靠著自己的車,點燃今天的第一根煙。 煙霧繚繞中他無聊地打量四周,除了一家吵鬧的棋牌室和幾扇亮著小粉燈的窗戶,沿街商鋪全都黑漆漆的, 一個只穿浴袍的女人隔著窗戶沖他拋媚眼,看他站在原地不動便招呼小姐妹們一擁而上,像在動物園里看老虎獅子似的透過玻璃看他,又笑又叫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奇異物種。 真的極好看嗎?不,周榮也對著鏡子研究過自己的長相,長眼睛長鼻梁,眉尾和眼尾都是鋒利的銳角,與其說好看不如說冷漠且攻擊性強,沒人敢隨便招惹他,除了女人。 征服他這樣的男人對女人們而言是極大的滿足,對著他搔首弄姿就為了證明自己的性魅力,滿足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和好勝心,簡直無聊透頂。 可再無聊誰有他無聊???寧愿深更半夜站在街上和幾個妓女面面相覷也不愿意回家。 他在宿舍睡了一個多禮拜,家里早被砸成一片廢墟了,他沒時間理,也懶得理了,那天穆妍說想進來和他談談,他一時心軟放她進來了,結果可想而知,管她知識分子還是富家千金,女人瘋起來都一樣, 電視機屏幕被砸出一個大洞,茶幾一條腿斷了,書本散落一地,馬克杯被她擲在墻上,陶瓷碎片像子彈一樣劃破周榮的臉,guntang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立柜的玻璃門也被砸得粉碎,玻璃渣子滿地都是,客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周榮只能倚在陽臺的墻上抽煙,可一根煙都抽完了穆妍還蹲在地上嚎個沒完, “爸爸對你那么好!我對你那么好!你就是條狗也該喂熟了吧!” 她指著鼻子罵他還不過癮,又站起來沖到陽臺里,把張鈺買的全身鏡掄起來砸在地上,轟鳴聲震得他耳膜嗡嗡響, 其實她說得有道理啊,周榮想起奶奶死之前給他做的最后一頓飯:幾塊帶著血水的羊rou,就放在喂狗的那種鋁盆里,但那鋁盆就是他家最常用的餐具啊,他跟狗一樣長大,被穆家當狗也正常,只是主人沒想到這狗會咬自己一口,所以才如此義憤填膺。 站在穆妍的角度周榮覺得她還挺可憐的,但那句憋了很久的對不起他不想說了, “砸完了嗎?砸完了就請回吧,這陣仗我估計警察要來,穆小姐應該不太想看到警察吧?” “是不是因為那個姓趙的爛貨?就因為駱平年虐待她你就要弄死駱平年?你要弄死駱平年你直接去殺了他呀!你這么愛她怎么不娶她????關我們家什么事?我和mama全完了你知不知道?” 嚯,聽她這意思,她父親已經成了她和她母親的棄子,還有她說的全完了又是什么情況?能帶著存在海外銀行的幾千萬身家遠走高飛在她看來就是全完了嗎? 她,還有她這個階層的人,永生永世都不會理解“全完了”的含義。 一個月收入不到一千的家庭里有人得了癌癥,能救他命的藥物一針就是一千,而她慈愛的父親還要從中抽成百分之三十,這才是全完了。 “穆妍,你有沒有一瞬間,就一瞬間,覺得你父親是錯的呢?” 當時周榮看著穆妍茫然的臉,心想自己還真是管閑事管出癮頭來了,她覺得錯了又能怎么樣呢?心系蒼生不是周榮的風格,他只是做他該做的,至于做這些的初衷,論跡不論心,此義亦難洞吧。 “帥哥~進來嘛!”趁著周榮回憶往事,按摩店里的女人已經跑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了,豐滿的胸脯緊緊貼在他身上,刺鼻的香水味撲面而來。 “不好意思,我太太還在家等我回去?!?/br> 他忍著沒發怒,還算禮貌地把手從女人懷里抽回來,心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不要臉的女人也該知趣了吧, “哼,裝什么呀!婚戒都摘了,不就是出來找女人的么?” 女人看他油鹽不進瞬間惱羞成怒,又瞥到他左手中指那圈白色的痕跡,冷哼一聲,狠狠啐他一口便扭著屁股走了。 行吧,周榮無奈地搖搖頭,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子向家駛去。 家里的爛攤子他想想就頭痛,可總不收拾也不行啊,還好床還健在,他收拾好了能睡個囫圇覺, 或者干脆找個裝修隊來裝修一下?這房子買來都十年了,以前張鈺喜歡在家里拾掇,還凈搞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兒,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禮拜都不見得回去一趟,洗個澡就睡覺,浴室的墻皮都快落光了他也懶得去管…… 但是他今天很想回家,盡管知道家里連只鬼都沒有,他還是很想回去。 他如往常一樣把車停在小區地下車庫,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電梯,按下 15 樓的按鈕。 電梯緩慢上升,紅色的數字從-1 到 1,2,3……他想明天還是應該給霍翎再打個電話,他提供證據給警方的事情還要請霍翎千萬保密,尤其要對那個女人保密。 其實那證據也不是他有意去找的,要怪只能怪他記性太好了,駱平年家里那幅畫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就連趙小柔脖子和手腕上繩索的打結方式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駱平年洋洋得意炫耀的“藝術”是一種外科結,但他估計駱平年早年是在國外學的醫,打結方式和國內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而那具尸體上打的結則是中規中矩的“中國結”,還非??桃?,非常生疏。 姓沈的姑娘也算是瞑目了吧,周榮覺得這一年他干的好事有點多。 他這樣想著,電梯不知不覺已經停下了,門叮的一聲打開,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從口袋里掏鑰匙,眼角余光隨意瞥一下自家門口,這一瞥不要緊,差點要了他半條命, 門口坐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是個女人,披頭散發還穿了一身黑,最嚇人的是她手腕上還戴著一串血紅血紅的佛珠,在黑夜里泛著幽幽的光,像老早港片里借尸還魂的女鬼。 這人吧上了年紀真的挺無助的,他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眼前發黑兩腿發軟,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可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對著縮在墻角睡著的女人就是一句怒吼: “趙小柔你有病??!” 坐在地上的女人本來都睡著了,被他這么一吼也差點嚇個半死,后腦勺咚的一聲敲在墻上,痛得直冒眼淚花, 可周榮現在沒心情憐香惜玉,他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地瞪著眼睛質問她: “你坐在這干嘛?想嚇死我?嫌我活得太長了是吧?” 趙小柔頭疼腦子懵,又被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一時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來干嘛的,哭著臉張口就是一句:“駱平年死了?!?/br> ……真是報應啊,駱平年這三個字是翻不了篇了唄? 駱平年駱平年,她不說駱平年還好,一說駱平年他才發現她手腕上戴的佛珠好像似曾相識??! 哦,沒錯,第一次見到駱平年的時候他手腕上就戴著這串血紅色的佛珠,鬼里鬼氣的讓人有不祥之感。 行啊,好得很,怪不得那幾個男人說駱平年服毒后和前妻恩愛了好一陣子才死呢!搞了半天人家夫妻生離死別難舍難分,他冒著殺頭的危險為了寫一封舉報信幾天幾夜沒合眼,合著小丑竟是他自己唄? “你老公死了跑我家索命來了?人又不是我殺的!讓開讓開你擋著我了!” 他沒好氣地趕她走,但那蠢女人就是賴在地上不起來, “對不起,我腿麻了,等一會兒好不好?我馬上就起來?!?/br> 周榮出奇地煩躁,一把將她抱起來,往旁邊挪了幾步又放下,自顧自開門進去了。 趙小柔坐在地上發呆,發著發著突然想起來她此行的目的,霍警官不是說周榮等她來道謝嗎?可他這反應也不像啊…… 她扶著墻站起來,一點點挪到門口,還沒想好說什么就被門里破敗的景象驚得瞠目結舌。 滿地的玻璃碎渣和木屑,書啊紙啊扔得到處都是,柜子、電視和茶幾翻倒在地上,墻上噴濺著咖啡和星星點點的血跡…… 周榮背對她,拿著掃帚簸箕默不作聲地收拾殘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得到玻璃碎片嘩啦嘩啦的聲音。 “你,你臉受傷了?”趙小柔覺得心里有些難過,剛才她就看到周榮的臉上貼著一塊創可貼,但沒貼創可貼的地方也能看出一些細微的傷痕。 他還是留著短短的寸頭,頭發黑黑的,但低頭的瞬間也能隱約看到幾根白發, 原來過去這么多年了啊,當年火車上哄她開心的那個十九歲男孩也在走向衰老。 “知道我受傷了也不搭把手,一點眼色都沒有?!?/br> 他冷冰冰地回頭掃她一眼,將簸箕里滿滿當當的碎片嘩啦一下全倒進垃圾桶里。 “我來幫你,”趙小柔一邊踏進來一邊問:“我需要做什么?” 周榮去衛生間拿了把掃帚遞給她,沖陽臺的方向揚揚下巴:“陽臺也有碎玻璃,自己看著點腳下,劃破了皮可沒人管你?!?/br> 他說完就不再搭理趙小柔,自己低頭掃地去了,趙小柔小心翼翼跨過客廳的狼藉走到陽臺,兩人就這樣背對背默不作聲地干著活,誰也不看對方一眼。 最后還是趙小柔先按耐不住自己,猶猶豫豫地回頭看著周榮欲言又止, “要干活就好好干,不干就回去,左顧右盼的,一點玻璃掃到現在!” 周榮沒回頭,語氣不像剛才那么沖,但也絕對算不上親和。 “我是來跟你道謝的,就這個,沒別的意思?!?/br> 趙小柔對著他的背影笑笑,又繼續低頭干活了。 “謝什么?”周榮覺得莫名其妙,停下手里的活抬頭看她, “霍警官說你幫忙破了案,他說你想讓我……他讓我跟你說聲謝謝?!?/br> 這臭丫頭吞吞吐吐的,一看就是姓霍的跟她說了什么,周榮冷哼一聲道:“要謝也得他自己來謝,要么那死掉的女人托夢來謝,你來謝算什么名堂?跟你有什么關系?” 唉?好像是哦,兇手沒想殺她,死者也和她非親非故,兇手被捉拿歸案了她謝什么呢? 可來都來了還能怎么辦呢? “反正……反正就是霍警官讓我謝謝你,他可能太忙了吧!” 趙小柔頭埋得低低的,像干了壞事,而周榮只是不冷不熱地應付一句: “不用謝?!?/br> 這句話倒是真的, 無論是幫助破案還是寫檢舉信,周榮都不覺得她應該謝他,因為這是他對她的補償。 他第一次萌生這個想法還是在兩年多之前,他看到她被當母狗一樣虐待,他有憐憫心但不多,所以當時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 他真正下定決心是在他們發生了一夜情,他把她抱進浴室洗澡的時候,刀口和煙頭燙疤在黑暗的臥室里已經夠丑陋的了,在浴室明亮的燈光下簡直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她做自己的妻子,卻還是在邪惡的獸欲作祟下玩弄了她一個晚上,他痛恨自己的卑劣,同時也決定讓駱平年永世不得翻身, 他對她有愧,這是補償。 可他又生氣,氣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為了這封信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冒了多大的風險,他也是人,他也會害怕,也會感到孤獨,家被砸了,打拼了這么多年的事業隨時都有可能毀于一旦。 但這都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她來只為了說一句謝謝?還是受人之托! 他跟她說了再也不會有別的女人,哪怕她拒絕了他,這么長時間他還是沒碰過別的女人, 可她呢?戴著某人臨死前送她的佛珠也就算了,看到他第一眼也不問問他過得好不好,嘴巴一張就是駱平年,說她是白眼狼都抬舉她了! “謝謝也說了,活也干了,你可以回去了,好走不送,以后少在我跟前晃,有事打電話,實在有什么要緊事就去我們醫院找我,總之別在我家門口裝神弄鬼?!?/br> 趙小柔手里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她心里一片酸澀,眼睛濕濕的,眼眶也紅了,抬頭和周榮對視一眼就趕緊別過頭去,癟著嘴巴要哭,又硬是逼自己擠出一個笑容,結果笑得比哭還難看。 其實她話只說了一半, 她今天來不僅僅是為了感謝,更是為了道別。 辭職信她交了,還在脫密期,租的房子也退了,行李也收拾好了,她在這座城市沒什么舍不得的,唯獨有一個人,她想好好道個別。 最起碼要告訴他,她真的喜歡他好多年, 只可惜十五年前在火車上她沒有勇氣問他要聯系方式,哪怕只知道他的名字也好啊,至少在后來的這么多年她不會像大海撈針一樣找不到半點他的影子, 她畫的那些速寫,她登錄軍醫大網站、校友群、百度貼吧搜遍每一張合照,找得眼睛瞎了也找不到他, 后來她不得不放棄,因為她被駱平年強jian了,而她母親把她鎖在家里整整三天不許她報警,把她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洗爛了,不留一點證據,因為駱平年承諾會娶她。 確實,駱平年還挺喜歡她的,因為她聽話,沒有思想,不會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