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喉結本能涌動,咽下去了一些冷水。 楚留香隨即打了個寒顫,睫毛眼簾掀開,昏昏沉沉地聚焦了一會兒,才看清辛渺焦急的面龐。 他恍惚地感覺到渾身guntang,頭顱劇烈地發疼,像是有一根長滿了倒刺的棍子從眼窩捅入了后腦那么疼,然后他想到,他一定是得了辛渺所說的病毒了。 她蒼白的臉在黑暗中那么近,就連旁邊的火光都映不紅她的臉頰,模糊的一層毛邊洇在臉側,辛渺像是天宮下來接引他的使者一樣美麗,透露著死亡的衰敗——、 連辛渺都對這劇毒束手無策,總之他是從未見過她有過如此頹然慌張的模樣,真讓他覺得憐惜,可是他無法站起來,告訴她自己沒事。 他腦中模糊冒出一個想法,難道這就是所謂命數,要他折在這荒涼的大沙漠里? 不會吧?上天怎堪如此薄待我?也許真的是他貪慕人間,或是被命運這種東西寵壞了,不知好歹起來,為什么差一點死在石觀音手里之后還不曉得避其鋒芒?他沒有珍惜這死里逃生的機會,所以現在不得不付出輕狂的代價,好運不是總會站在他這方,平生無數次死里逃生,楚留香也許是享受這種走鋼絲般驚險叢生卻瀟灑自在的快意日子。 可他分毫不后悔,就算這會兒了,他的歸宿很可能是和那些被風沙自發收殮成墳墓的瘋狼一樣,不,辛渺不會忍心將他的尸體棄置此處,也許她會把他帶回家里,那他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一個死人,能永遠停留在她那神奇的院子里,變成她身邊那些東西的一部分。 那想想還是很不錯的,但是楚留香忽然想到自己以一個死人的身份留在她身邊,也許是圓了某一部分夙愿,但也永遠失去了親吻她,擁抱她,甚至做更多的機會。 會有其他男人出現? 或許真的會有!一個也像他這樣死纏爛打的男人,一腔深情癡癡守候,而她是個心軟的女人,一定也會愧疚的,他如此篤定,就是因為楚留香自己就是拿住了這一點,把自己放低到讓辛渺覺得不得不憐惜的程度,她才由憐生愛的??! 楚留香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痛悔,怎么會這樣?太遲了!早知道他當初不應該退卻的,就算她拒絕了自己又怎么樣呢?她當時是愛著花滿樓,但是現在她不也被自己打動了嗎?可見烈女怕纏郎這種古話是有道理的,如果自己當時不走,花滿樓不一定能成麟主夫郎。 他在這生命的末端被狂犬病毒狠狠地推了一把,一下子被推到邊緣,眼見著就要命不久矣,可是他和辛渺只是將將開始,但花滿樓,他們有過婚禮,有過一切愛人應盡的一切歡悅,而自己卻在里等著死,等著離開她。 也許是因為痛苦,也許是因為病中忽然冒出的萬千感慨,楚留香心頭悲愴至極,淚光便清晰地漫上眼眶,他緊緊地抓住了辛渺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辛渺為他擦拭了額頭上的汗水,手足無措地想要盡力使楚留香好過一點,可是他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按在自己胸口,與他目光相接的一瞬,辛渺忽然就潰不成軍。 她大腦一片空白,喃喃道:“怎么會這樣呢?” 她的眼淚立刻如雨點一樣滴落在他干燥的手背上,錐心之痛,她沒有料到,也不知道該去質問誰,只覺得自己渺小,仿佛已經被洞xue外呼嘯的黃沙卷走,淹沒在無情的風暴中,那可能還要好受一點。 她無法承受這樣的犧牲,更無法承受自己在此刻的可有可無。 辛渺俯身趴在他的胸口,驟然泣不成聲,做點什么吧!她難道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嗎?! 楚留香覺得她的眼淚好燙,她悲痛得真的像是普通的要死了丈夫的女人。 他能做的就是伸出手將她抱在懷里,直到她的哭聲漸漸消失。 好像過了很久,辛渺終于從這樣無邊際的悲傷中清醒了過來,她默不作聲地用濕潤的臉頰貼著楚留香的下頜,喘息著抬起臉來,楚留香注意到她已經逐漸冷靜了,冰冷的手掌輕輕捧著他的臉,用指腹擦去他唇上干涸后又被打濕掉的血跡。 “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我沒辦法求助醫學,那就只能試試鬼神之說了?!?/br> 紅紅曾經說過,雖然多是以調侃之語,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男女情事,亦是修行之道,所謂玄素之道,就是男女交合,精血氣息的親密交融會形成一種玄妙的狀態,彼此滋養。 它說這話的時候,她和花滿樓在一起,她在琢磨要給他點什么,紅紅說可以教他玄素道,兩個人做也是白做,不如利用起來,還能延年益壽。 因為她體質殊異,要是真的和花滿樓一同雙修,大有裨益已經是說得太保守,古時此為成仙修行之道。 但辛渺對此一笑而過,男女之間情濃之時,真是想不起來修煉這回事,何況她也不是什么修煉狂魔。 現在她想,她應該好好學學的。 現在這竟然是辛渺能想到唯一能用的招數了,她吻住楚留香的唇,往他口中渡去一口悠長清炁。 楚留香閉上眼,猶豫困惑之時咽下一團雞蛋般大小的清涼氣團,霎時竟然感覺氣血涌起,劇痛和寒冷竟然立竿見影的被這團似真氣非真氣的氣體壓制了下去。 他霎時間為之一震,坐起身來盤腿運氣,體內虛弱枯竭的真氣竟然源源不斷的上涌,帶動經脈沖刷過全身,入體的病邪一時如燃盡的火焰般衰弱。 楚留香只運氣片刻就發現,這一口氣只是維持了他一時的經脈流轉,若是放在江湖中,如此精純蓬勃的真氣功力,非得是兩三甲子壽數的世外高人所不可。 他的臉色被上涌的氣血熏蒸得發熱起來,楚留香更覺得口渴,但所渴求的東西未必是水。 辛渺傾身向前,輕輕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一瞬間,他只覺得沸騰的思緒仿佛是燒紅的鐵水,一剎那淹沒的瞬間,轟然高漲燥熱濕潤的蒸汽充斥渾身,令他下意識地震顫,身體發麻。 楚留香喘著粗氣,睜開朦朧的雙眼,面前就只有辛渺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的手掌按在楚留香guntang劇烈起伏的胸膛上,一把拽住了他半敞的衣領。 楚留香當然不會想到他在夢中渴求的場景會在垂死之際出現,他也驚訝于自己如此性命垂危之時,不應當的欲望卻充斥了他的所有理智和頭腦—— 旁邊的篝火明明是要熄滅了,為什么還會這么燙?直到這熱氣盈滿石窟之內,燙得他神智不清了,外面呼嘯的風暴都像是他胸膛內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轟轟烈烈地席卷過無垠的大地。 他要盡情地渴求她的垂憐和安慰,反正他要死了,所以做出失控的事情好像也是理所應當,楚留香真的有種神智岌岌可危的感覺,好像已經徹底被她所說的狂犬病感染了,他肯定是已經瘋了。 他也變成了狼群中的一個,饑腸轆轆,進食的渴望戰勝了一切其他本能,他的利齒銜住的是能填滿肚腹的軟rou,他的一切唇舌都為這軟嫩香甜的口感神魂顛倒,覺得這傾倒的香味沁潤到喉頭,楚留香的所有感官都來自面前這個人。 她在發出冷酷地指令,偶爾發出艱難的喘息和斷續的話語,朦朦朧朧地在耳畔回響,她呼出來的所有帶著香氣的呼吸都被他細細地卷入口舌,狂歡似的愉悅主宰他的一切,楚留香很聽話地跟隨她所說的一切命令,也像是被眼前血rou所利誘而暫時忍耐的野狼。 他胸腔內鼓動狂跳的除了心跳,還有一種難言的酸甜滋味,在最后爆發出來,令他在瘋狂之后立即軟弱地向辛渺尋求庇佑:“抱著我?!彼笾呀浗吡Φ膬蓷l手臂,辛渺依言用手環抱住他的頭顱,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地將頭埋入她的懷里,就像是一個快渴死的人看見一片水源,撲入水中的樣子。 她的懷抱是如此潮濕溫軟,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汪溫泉,他滿足地沉溺其中,寧愿窒息而死。 第222章 辛渺沒有想到自己能睡著,雖然是滿心的沉甸甸的愁緒和困乏,但是她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她在夢里所見并不是楚留香,而是一片巨大的水澤,上面浮著一輪耀眼的烈日,坐在水面上抬頭張望,只感受到一陣劇烈的心悸與炙熱,她的皮膚寸寸龜裂,被炙烤到焦黑,可是她卻不能撲到身下的水澤中熄滅渾身的灼燙,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近在咫尺卻觸摸不及。 辛渺感覺自己要被煉化了,正痛苦難當,奄奄一息時,那天上紅紅的太陽變成了一顆石頭做的眼珠,微微發笑似的俯視著自己。 對水的渴望使得她從強烈的干渴中清醒,只覺得喉管干裂疼痛,等她一睜開眼,四周寂靜得令人恍惚,辛渺心頭一跳,猛地坐起身來。 只有她一個人躺在毯子上,篝火已經燃盡,楚留香給她輕輕裹上紗衣卻沒有驚醒她,如今人也不見了。 連駱駝也不在外面,這個空曠的洞xue里仿佛只剩她一個,辛渺狂奔著奔向洞口。 風暴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的,往洞口灌入的沙子讓出口被埋了一半,微微透出青白和朝陽的茜紅色真是美妙絕倫,她眼望著那半邊天空,腳下踩著形成一個斜向上坡度的沙堆往上攀爬,下面幾尺深的地方還有成堆的瘋狼尸體,但恐怕誰也看不出來。 楚留香在哪兒? 辛渺探出洞xue,眼前的景象使得她幾乎是驚叫出聲,疑心自己是還在夢中。 柔軟起伏的沙丘下,折射著天空如鏡子般平靜的一汪海子,如夢如幻,珍貴得如同朝露,呈在金燦燦的沙地凹陷中。 楚留香的身影站在那清澈的海子中,他的上身赤裸著,寬厚結實的臂膀和后背上水珠連連,滾落在水面上,輕輕地蕩起來一圈圈漣漪。 駱駝安然地在岸上飲水,圓而大的兩雙眼睛映著朝陽的晨輝。 楚留香仿佛聽見了她心里在喊,忽然轉過頭來,他看起來那么健康,深色的皮膚上再次充盈了足夠的血色,病邪終于還是離他遠去,驚險而可怕的擦身而過。 看到這一幕,辛渺心上的石頭好像才終于轟然的落地,她甚至要喜極而泣了,叫著他的名字沖下山坡,踩著水面撲入了他張開的臂膀懷抱中。 飛濺的晶瑩水花擾亂了完整的朝霞,水面上的金紅色都被扯得細碎,全部爬上了辛渺濕透的紗衣和她臉上。 楚留香用力得像是要把她的頭按進自己胸口,親眼看到胸膛內砰砰作響的心跳,他沒有死,不論這是得益于老天爺的再度偏愛,還是辛渺對他的垂愛,楚留香只知道自己又活了過來,他的六腑經脈中充盈了飽足的精氣,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把他的良藥抱在懷里,唯有感恩,唯有狂喜, 他看辛渺的眼神溫柔得無法再溫柔,像是已經把自己這條小命的所有權都要給到她手里才能說明點什么,最后竟然只有吻著她的鬢發耳廓一遍遍呢喃:“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br> 兩個愛人如此失而復得,恨不得黏死對方,楚留香輕輕弓腰,寬大的手掌扶著她的腰抬著大腿把她架在身上,扛抱著一路把人抱到岸上,還不舍得放手,親著她頸側,下頜,去索取她嘴唇上的親昵。 辛渺默許了他如狼犬似的標記,但在日光照耀在臉上的一瞬間,還是瞇了瞇眼,撫摸著他的臉側:“該走了?!?/br> 但考慮到他大病初愈,還是輕聲問:“能不能行?” 楚留香默不作聲地發力,一把將她舉起來放到駱駝背上,滴著水的發縷落在額頭上,他眉峰一挑,潔白的牙齒格外顯眼,故意反問:“你覺得呢?” 辛渺失笑,楚留香將她濕漉漉的裙角攥出了水,一點點往掌心里收,裙紗這么薄,下了水就全濕透了,攥出來的水一股順著他發力時緊繃的小臂肌rou淌到手肘,辛渺按住大腿上透色的紗,瞪他一眼,不然楚留香真好像要親自動手給她換衣服一樣。 楚留香竟然登徒子似的迅速低頭,在她膝蓋上親了一下,溫熱的嘴唇落在微涼濕潤的皮膚上,辛渺的腿跟著一繃,被他攥在了手里。 他抓的是辛渺腳腕,又抬頭沖她一笑,從駱駝身上的背包里掏出她的鞋給她套上:“這就走?!?/br> 隔著單薄的鞋面他還要捏一下辛渺的腳,總之確實是充滿了小動作,看來的確是精力充沛極了。 “這沙漠里的這種海子是無根之水,我之前的一位朋友卻說,這樣魔鬼般的在大漠中隨著風暴飄逸不定的水泡子,其實也是有運動行跡的,只是極少能有人能發覺其中規律?!?/br> 他們重新收拾行裝上路,裝滿了水囊,辛渺回頭看了一眼在沙丘中閃閃發光的水面,它見了陽光,真如朝露一般,迅速溜走,只這么一會兒功夫,水面就小了一半,只有一圈濕痕在沙子上留下了痕跡。 這些長了腳的泉水,在沙漠中飄動著,若是遇上迷路的旅人,那無疑是救命的神跡了。 辛渺方才已經喝了它,當這樣無根的水與她合二為一,她甚至能感覺到它的來處與去處。 這既是一種神秘的感應,也是一種科學解釋得通的原理,所謂無根之水,其實就是因為沙下有水道,這無垠大漠中的水道時常因為風暴而變化,地理環境很容易被改變,風沙或是被吹走,或是堆積,其下的水道便千變萬化,頂上沙被吹走了,便積水成泉,或者被深埋地下,原本的沙漠綠洲便消失。 天底下都是水往低處流,石觀音的迷谷,自然是水系最發達,能存留水道之寶地。 石觀音未必能想到,她嘗了一點點水,就已經能探出自己老巢的所在方位,在加上楚留香夜觀星象定位輔助,她現在直驅而來,也終于受了一次天時地利的好處。 辛渺本來沒打算和石觀音玩奇兵天降這一套,但如此日夜兼程連日之后,她就能感到水系的存在了,天上也好像終于出現了生靈,不過顯而易見,那高空上盤旋的鷹隼便是石觀音所馴養的耳目和眼睛。 她馴養的鷹隼自然也比普通爪牙更難以控制,辛渺并不想要冒險,讓任何人發現異常,因此她也沒有試圖像對待吐蕃人的鷹隼一樣去嘗試策反這些鳥兒。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遠看時,這些飛鳥和她所見過的生靈并無不同,可是若是細看,就能發覺它們暴躁得異常,而且無論什么品種,肚腹處都有一片白花花的東西。 地面上行走的任何異常都無法躲過猛禽那天生的目力,尤其是大漠這種空曠得一切都能一眼被納入視野的地利,這些天上的哨兵完全統治了這一帶。 最近的時候,他們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屏息,嘩嘩撲動著翅膀的猛禽從天而降,落在他們頭頂咫尺之距。 辛渺用了些法術才能完全藏匿行蹤,她冒險探頭觀察時,驚悚地發現這只猛禽有著兇狠的猩紅色雙眼,它轉身發出嘶啞的叫聲,整個肚腹暴露在眼前,才讓辛渺終于看清,原來它們肚子上白花花一片的東西,竟然是被掏空了五臟六腑,卻還有森白的骨架暴露在外,攣縮的紅色血rou被藏在羽毛下,骨架如同籠子一樣鎖著它們肚腹里閃著金屬制品光澤的法器。 很邪的東西,辛渺頓時冒出冷汗,迅速避開。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個央宗,簡直就像個感染源,他所觸碰到的所有東西都散發出一股強烈而難以祛除的邪惡腥臭。 和他一比,甚至連石觀音都不算什么了。 當然,不是她厚此薄彼,只是若是沒有央宗,也許石觀音還攪動不起如此巨大的風波,他對石觀音說了什么?讓她變得如此瘋狂? 心里的天平一點點傾斜,央宗給她的感覺,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一山不容二虎,她從央宗身上感受到的威脅比石觀音要強烈得多,也許是因為她能篤定自己可以毀去石觀音的□□,讓她被物理消滅,死了之后一切都塵歸塵土歸土,可是央宗,她不確定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保命的邪術。 夜風呼嘯嚎啕,如同一個恫嚇人的妖魔在山谷間穿行,石立成林,奇峰怪石聳立在天地大漠之中,已經是怪異得令人心里害怕,而在夜晚,本該靜謐的大漠卻因為鬼哭似的風聲而變得和地獄沒什么兩樣。 在峰谷之內行進,詭譎得也像是在主動投生進一張怪物張開的大嘴里,路離奇得能把人逼瘋。 辛渺毫不懷疑這里曾經困死過人,她閉上眼睛,水脈從容,風聲翕動,眼前的迷障無法迷惑她,何況楚留香已經出入過一次,很快,空氣中就傳來一陣奇異的花香。 辛渺呼吸一滯,燠熱的氣候烘得這香氣越發迷離吞人,讓人神思昏聵,不動聲色腐蝕人心。 “這就是流傳到中原的大眠花粉的原料之一,花毒制成的最厲害的迷藥?!背粝銍@氣般輕聲在她耳邊說。 辛渺眼前豁然開朗,在這惡心的花香盡頭,在黑夜中無垠的花海展露在辛渺面前。 她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這一片無盡頭似的隨風招展的花海中:“這地方燒起來,想必也是絕景?!?/br> 第2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