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楚留香恍然:“這些瘋狼是被她馴養的?”他真以為是石觀音對這些狼群用了某種邪法。 二人登上樓,看著這些狼被光一照,真像是地獄惡鬼受不了人間的陽光,夾著尾巴哀嚎著逃走了,看著它們如潮水般褪去,兩個人收拾行裝,這回是不能帶著水囊騎駱駝就走了,帳篷干糧和水都要帶夠,就算能隨時補給,也需要速戰速決。 在大漠,有家園傍身和孤零零行進完全是兩個概念,甚至比起先前隨著大部隊一起,永遠一成不變的漫天黃沙,好像人都要恍惚了,無法在烈日的炙烤下進行多余的思考。 辛渺一聲不吭,在駱駝背上閉著眼睛養神,就像置身于海浪之上,只是這海浪guntang,容易把人煮熟,但是又干涸得如同這個世界上不曾存在水這個元素,微弱的感應向地下層層穿透,幾十米幾百米,水源無處可尋。 她吞咽干渴的喉嚨,不加節制的喝水,一早上就喝空十來個水囊,仍然還覺得五臟六腑在身體內部逐漸枯竭皸裂似的,再多的水也不夠。 但她能忍住這種不適,直到晌午,楚留香找到一塊大石頭,他們可以在石頭下方歇腳遮陰。 當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時,她甚至感覺氣息灼燙到能灼傷口鼻,但這種虛弱仿佛讓她更加敏銳,好像是保護身體的結界被打破后,一點輕微的動靜都能讓她刺痛似的注意到——她盯著巖石縫深處,能感知到里面有三五個細小的生靈,盤踞在涼快而隱蔽的地方等待太陽過去。 可能是蝎子之類的,總之能在這種環境生存的生物都是些堅忍不拔的能手,鮮少汲取水分,又或者說搏殺捕獵時,吃飽了肚子又汲取了獵物體內的水分。 楚留香將長釘拍進巖石,支起遮陽棚,讓巖石下的陰涼足以容納兩人兩駱駝。 他讓辛渺躺在他膝蓋上小憩,辛渺眼睛閉上片刻,黑暗中感覺有一陣清風拂過面頰,微微睜眼,楚留香竟然在懷里揣了一把折扇,此刻正在給她扇風。 辛渺頓時怔住了,她知道楚留香很貼心,但是沒想到他能貼心到這個地步,渾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臉上和脖子上的蒙著一層薄汗,他還耐得住,一下一下地給她扇風。 楚留香對她是由愛生憐,也許他是想得太多,太緊張,幾乎無法克制自己,對她越發地小心翼翼。她仰躺在膝頭時,長發從頭紗中滑出,落在只有輕微起伏的胸前,臉色好白,透明得能看到頸脖上淡青的血管汩汩而動,像一尊玉像,闔上雙目之后,連睫毛的陰影都灰暗冷淡。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種古怪的懷疑,在這燠熱可怖的大漠中,她會不會被烈日曬化了,蒸發了,變成一縷輕煙消失在眼前。 楚留香懊惱著自己的多疑多思,他覺得自己太把石觀音想象得無所不能,實在是他不知道石觀音還知道什么,還有什么招數,未知中產生的恐懼將對方鑄成堅不可摧的形象,甚至接近于無所不知。 這種讓人失去信心打擊士氣的猜測,實則是他內心不愿意面對的一種恐懼,他珍而重之的愛人是否會消失無痕?也許他此刻的得到只是沙漠中海市蜃樓般的一種幻想? 辛渺忽而睜開眼,二人四目相對,她眼睛剛一眨,就感覺一道陰影沉下來,楚留香俯身親了親她的嘴唇,無限眷戀地廝磨著她的面龐,異樣的粘人。 她捧住楚留香的臉,用袖子蹭了蹭他鬢角的汗珠:“你給自己扇扇風?!?/br> 楚留香直勾勾地望著辛渺,很敷衍地搖了搖扇子:“我不熱?!?/br> 辛渺說:“我倒是知道召風之術,只是不宜用在此處?!奔t紅是山精野怪,能教授的法術當然在山林間呼風喚雨是沒問題,但是用在這里,卷起來的都是一地塵灰沙爍,實在不妙。 楚留香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揉捏,她再熱,肌膚清無汗,不像凡人汗流浹背又蒸發了,渾身汗膩不清爽,好在他味道不難聞。 她一說話一睜眼,楚留香之前的古怪想法就隨之迅速淡去,他喜歡她望著自己,眼神相接:“我想胡鐵花和姬冰雁要是也能在就好了?!?/br> 他們能看到,能見證她也是回應了自己的,一場熱戀才不像水氣在無人處蒸發。 “和我說說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辛渺心中有一點異樣迅速的劃過,但她未必知道具體形貌,楚留香看她總是專注得深沉,綿綿溢出,見了才知道什么叫雙眼含情關不住,原來真有人的目光能隨時都深情款款,好像天上地下唯你一人。 第220章 于是楚留香開始說他最好的兩個朋友的事,他們之間的經歷,彼此都敢把命交托的兄弟情,所以江湖上流傳的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不算夸張。 辛渺也和他說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奶奶,一個是朋友。二人絮語交談,只覺得身處所在炎熱仿佛不值得一顧,楚留香沒想到辛渺會主動跟他提起這些,心里覺得很高興,像是更貼近了她一分。 然而他們是不可能在這里久待的,補充了水分和干糧之后,又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塵騎上駱駝繼續前進。 辛渺仍然是在駱駝背上閉著眼睛,閉目養神兼具警惕四周,她已經放棄感受水源,轉而將感應發散四周。 風的呼吸,裹挾著沙礫吹拂,平靜死寂,越過一重又一重沙丘綿延,目的地好像還在無休無止的前方。 駱駝噴著氣,寬厚的腳掌踩在沙地上,它堅忍地負重前行,沉默而從容地對抗沙漠中的酷熱,對一切仿佛都是了如指掌。 所以在風向轉變的時候,駱駝第一時間展現出焦躁,辛渺沒能識別出它傳遞的信息,以為疲憊而導致的抗議,手中韁繩一緊,駱駝噴著響鼻甩動腦袋,左顧右盼。 楚留香眉頭一皺,這是怎么了? 辛渺抬起手來,把手掌舉到半空反復感受:“你有沒有覺得風向變了?” 微不可感的風穿過指縫,其間隱匿著自然的訊息,辛渺心頭突然跳出來一個不妙的念頭:“是不是沙塵暴?” 二人對視一眼,一拽韁繩:“走!” 駱駝也就撒開蹄子開始狂奔起來,并不需要他們驅策,以動物的天性躲避風暴跑動起來,沒一會兒,風越發的大了,rou眼可見的沙塵彌漫四周,變成一片黃沙漫天,整個視野都成了昏黃一片,沙礫打在人臉上生疼。 風聲隆隆,滾動的沙塵暴襲來,辛渺在茫茫的沙塵中看見前方有一片大塊的陰影,綿延三四里,模糊地佇立在遠處。 那是沙漠中的山巖,受著風沙的侵蝕,在沙塵暴來臨之際,這里將會是一處安全的庇護所。 要命的沙塵暴在后方追殺,駱駝甩開四條腿狂奔向山巖,這些山巖像是天神朝人間隨意扔下的幾顆石頭,孤零零佇立在大漠中間。 這樣的大沙塵暴,人力是無法抵抗的,風沙的吹拂能把一座城夷為平地,二人找尋著避風背面,終于在沙塵來時找見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洞xue外闊內窄,像一個大喇叭,在最里側有一個大石頭橫檔,留出一條可供人側身進去的口子,而里面則是一處最多只有一人高的天然避難所。 里面完全可以容納兩個人,駱駝在外面,也只有幾米遠,它們溫順地趴俯在柔軟的沙地上,喘著粗氣,楚留香卸下它們身上的包袱,拍了拍駱駝的頭頂:“多虧你們?!?/br> 辛渺在里面的洞xue里點起火,鋪了毯子:“今天恐怕是走不了?!?/br> 能找到這樣一個棲身之地已經很幸運了,好處是,這樣大的沙塵暴,他們不必擔憂任何追兵,但壞處是,沙塵暴不知道要肆虐幾日,即使是就在這安全的地方往外看,風的怒號和滾滾沖刷而去的沙塵也讓人心驚。 二人心中一沉,凝重地望著洞口。 昏天黑地不知日夜,二人坐在火堆邊,聽著狂風呼嘯,感覺一切都仿佛不值一提。 “要是石觀音能被這大風吹走就好了?!?/br> 辛渺盯著火堆沒頭沒尾地說。 楚留香本來心中有些擔憂,聽到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詛咒,竟然忍俊不禁,噗嗤一聲:“是啊,她要是能被風吹走,咱們就萬事大吉,仗也不用打了,蓉蓉估計早憋了氣,恐怕要第一時間對無花報以老拳,等我們到了,說不準紅袖和甜兒已經拿下了石觀音的老巢,生火做飯等著咱們到呢?!?/br> 辛渺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她們在石觀音手里當人質,你還要人家生火做飯給你接風啊?!?/br> 楚留香微微一笑,反手將她手捉住握在掌心里,他對自己的家人,性命都握在石觀音手里,不是心里不憂慮,只是他很少驚慌失措,任由無謂的焦慮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說:“石觀音的老巢是一處迷谷,內有玄機,普通人走進去,道路迂回離奇,很難走出來,生生困死也不離奇?!?/br> 辛渺聽了,卻心中一動,能讓石觀音長期盤踞的所在,自然是沙漠中的綠洲,地上地下的水系都一定非常發達,才能供給她和她的手下生存,除非她如今已經修煉得比妖怪還妖怪,真能滴水不進。 石觀音不僅會拖延,還會用盡全力將她伏殺在沙漠中,不會容許她殺到老巢,借水系恢復自己。 外面的風聲中突然傳來一陣狼犬暴吠之聲,兩個人當即騰身而起,駱駝驚得嘶鳴,拼命往石壁里擠,他們拿起刀劍沖出去,洞外的風沙之中,三五只渾身血淋淋的牲畜猶如地獄中返還的惡犬,從那漫天的風暴流沙中沖向洞內。 洞內并無其余出口,這些狼怎么會從風暴中幸存,也找到了這里?辛渺簡直難以置信,定睛一看,外面的風沙如刀,流速極高,吹削在任何物體上,都是千刀萬剮,這些瘋狼在劇痛的驅使下伏在沙地中匍匐前進,必然是成群抱團才不會被狂風卷走,它們以生物的本能尋找生機,竟然找到了這個洞xue。 瘋狼的身軀已經被風沙削掉了皮rou,就算放著不管也會血流而死,但困獸猶斗,尤其在這樣劇痛和恐懼中,它們再次嗅到了先前沒能消滅的敵人的氣味,只會更加瘋狂。 這個洞xue雖然大,但不足以讓辛渺故技重施,血淋淋的瘋狼咆哮著毫不猶豫地沖了上來,面前風暴中的幸存者們只能陷入被甕中捉鱉的危險之中。 楚留香和辛渺拔劍就上,狼群源源不斷,暴戾瘋狂,在駱駝的驚恐嘶鳴中,辛渺的長劍在陰暗的洞中如雪光一閃,切下了狼頭,鮮血飛濺,辛渺猛然一驚,回身躲避:“要小心這些瘋狼的血??!” 發狂的野獸不好對付,何況它們成群?甚至連血液也有毒,這樣方寸之地,也不得不說是鏖戰,驚險萬分。 楚留香一劍砍斷這畜生的脊梁,誰料狼頭哀嚎一聲,猛地甩頭張嘴,他險險收劍,狼牙蹭著皮rou擦過,楚留香一驚,好在沒破皮,可是也是這一瞬息,鮮血淋漓的狼頭甩動了一下,腥臭的血液飛濺起來,guntang地灑了幾滴在他的側臉上。 飛旋的沙爍叮叮擊在劍身上,辛渺殺得洞xue前尸骸成堆,瘋狼群的血在沙地上沁出大片血紅,被血潤濕的沙礫迅速將這地上的尸骸埋了一半,黃紅交加,令人幾欲作嘔。 太多了…… 楚留香和辛渺都感覺自己虎口發麻,切rou如削菜瓜,如此殺得血海成片,瘋狼的尸骸在洞xue口堆起來到膝蓋,終于,不再有新的瘋狼出現,風沙仍舊轟隆隆淹過去,兩人喘著粗氣看著沙漠將這些逐漸冰冷的軀體掩埋,如同一個天然的墓地,盡善盡美地處理善后了這些尸骸,原地只剩下隆起的綿連的沙丘在洞口橫亙。 就連血腥氣也被大風刮走,簡直就像剛才的一切都不存在,大漠仍舊若無其事。 楚留香用手背去擦拭發癢的臉頰,一片猩紅殘留,他下意識地一眨眼,只覺得睫毛上黏著血糊糊的一塊,將他的余光都染紅了。 而在他猩紅的余光中,辛渺轉過頭來,原本放松了的神色頓時一怔,隨即驚慌到發白。 “你的眼睛沾到狼血了?!” 她飛似的沖到楚留香面前,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一種強烈的恐懼使得辛渺睜大了雙眼,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楚留香下意識道:“沒事?!?/br> 但是他心知,辛渺強調過所謂狂犬病毒,一定是極為厲害的,雖然皮rou無傷,但狼血濺到眼睛,絕不是什么小事。 二人當即越過洞xue內擠到最里面恐懼得發抖的兩匹駱駝,辛渺撲到行禮上解下水囊,立即開始給他沖洗眼球。 就算濺到了,也只是一滴而已,幾乎是立即就被水流帶走,滴滴瀝瀝地滲入腳下沙地。 但他們還是持續沖刷洗了好一會兒,用空了兩個水囊的水。 楚留香并沒有感覺到傳言中的的病毒侵襲了身體:“應當無大礙了?!?/br> 辛渺沉默著倒出塑料藥瓶里的兩顆抗生素:“吃掉這個?!?/br> 楚留香聽話地將這看著古怪的藥片吞了,臉上的水珠順著下頜淌下來打濕了衣領,他笑著握了握辛渺的手:“沒事的?!?/br> 辛渺知道他有意要寬自己的心,也輕輕一笑:“嗯?!彼谛睦锇参孔约?,楚留香的運氣挺好的,出現感染的幾率一定很小,而且他們及時沖洗干凈了,雖然辛渺沒辦法給他搞出狂犬疫苗,但是抗生素應該也會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不會這么倒霉的,辛渺在心底重復了一遍,輕輕出了一口氣,將心里殘存的恐慌呼了出去,安定下來。 第221章 夜半時分,辛渺驟然從睡夢中驚醒。 她在這樣的環境下是不可能睡得很沉,只是閉眼昏昏沉沉地休憩,楚留香躺在她身側,二人身軀緊挨著,她睡在外側,篝火余燼的溫度隔著一米多燙著她的左臂,一直溫熱。 風聲呼呼灌入耳中,雖然他們在巖石后躲避,但仍然很擾人,駱駝在外側沙地趴臥,偶爾發出囁嚅之聲。 她內心潛藏的憂慮使得她的睡眠中仍然是充滿了狼犬的嗥叫聲,那顯然是幻覺幻聽,但辛渺的視網膜上仿佛還殘存著印在沙地上的血痕。 她的意識毫無征兆地清醒過來,一瞬間驚得心頭砰砰跳動。 火堆是早熄滅了,她感受的熱度是身側的楚留香的手臂挨著她,呼吸聲沉重又斷續,聽著有些痛苦。 他怎么這么燙?辛渺一下子睜開眼,手當即向他的身體摸去,掌心下隔著一層衣服,他身上guntang。 如重石墜地般的砸到辛渺頭上,她內心一片空白:怎么會這樣? “楚留香?”辛渺用因為干渴而發疼沙啞的喉嚨喊了他的名字,翻身坐起來,爬俯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好燙,怎么會這樣? 周圍仿佛是陷入了絕對的寂靜,辛渺只聽見自己慌亂的心跳震耳欲聾,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抖得那么厲害,辛渺睜大眼睛,摸著黑從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火星迸濺到熄滅的火堆里,她將備用的干柴整個丟到灰燼中,砸出一聲轟燃,火苗瞬時亮起,紅彤彤地映在嶙峋的石壁上,飛舞的灰燼飄飄悠悠。 終于有了光,辛渺終于得以看清楚留香的臉,他一聲不吭地閉著眼,臉色發青,汗珠一顆顆冒出,沒入烏黑的鬢角,火光照亮他半張側臉,直挺的鼻梁被明暗分割出清晰的界限。 雖然沒有醒,可是他仿佛也被這火光刺激,臉下意識地朝著暗處偏轉過去,眉間痛苦地緊蹙起來。 他的唇色很蒼白,干裂了之后鮮血洇在唇縫間,鮮艷得不祥,辛渺抓過水囊,用輕微顫抖的手旋開蓋子,把水喂到他唇邊去,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臉頰:“楚留香,你醒醒?!?/br> 冰涼的液體傾倒在他唇上,沿著下巴和脖頸濕透,辛渺小心地捏住他的臉頰,露出雪白的牙齒,水滴滲入他唇縫中,流入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