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下山時,天已大亮。 汪霽順著小路回家,遠遠望見一輛黑色越野停在他家門前,他走到旁邊,符蘇搖下了車窗。 他今天穿著件純黑的外套,顯得眉眼愈發突出,從車里探出頭問:“走嗎?” 一路聽著鳥啼走下山,此刻汪霽眉間最后一絲情緒也隨著微風細雨淡去。 他站在青山間對符蘇一笑:“餓著肚子走?先吃早飯吧?!?/br> 春天的嫩菠菜焯水煮熟,擠干水分切成小段,碗里打雞蛋,把菠菜段放進去,加一勺面粉,一點細鹽,煎香軟的菠菜雞蛋餅。 小鍋里的白米稀飯一早就熬上了,因為放了山藥泥在里面,更顯濃稠。 兩人坐到檐下,符蘇咽下一口山藥粥,汪霽把米饅頭端到他面前,他們這兒祭祖的貢品都會帶回來。 “嘗嘗?!蓖綮V說。 符蘇依言拿起一個,米饅頭入口綿軟香甜,帶著淡淡的發酵酒香。 “味道還行嗎?” “挺好吃的?!?/br> “那就吃完吧,”汪霽看著符蘇神色認真,“這是貢品,吃了之后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br> 他的眼神太真摯,令符蘇不禁點頭:“好?!?/br> 符蘇前段時間發過一次高燒,連著幾天頭暈嘔吐,聽力急劇下降。 他自己還算鎮定地接受了又一次突如其來的病情反復,給自己量體溫,量血壓,服藥,中間甚至還清理了自己的嘔吐物,更換了被汗浸濕的床單。 他像以往一樣等待著把這次的癥狀熬過去,卻把汪霽嚇了一跳。 汪霽平日和符蘇說話除了會習慣性放緩語速外,兩個人之間的交流毫無障礙,時間一長,他都快要忘記對方的病,直到親眼看到符蘇發病的樣子,他才意識到有些事情遠沒有符蘇自己表現出來的那么輕松。 嘴里的米饅頭在咀嚼間泛起絲絲甜味,符蘇一口一口嚼得仔細,這是他在這個春天得到的誠摯又美好的祝福。 吃完早飯兩個人開車出發,因為是假期又是清明,一路上車很多,大家都從縣城里或是外地趕回來祭祖。 山路陡峭,又逢陰雨天多云霧,符蘇把著方向盤開得慢,近兩個小時的路程,車開進縣城里又轉一圈,終于到達目的地。 山林深深,古寺隱在其中,汪霽和符蘇下車,沿著青石臺階往山上走。 汪霽在這寺里給他爺爺奶奶供了往生牌位,往年的清明他很少能趕回來,所以總是請寺里的住持替他點兩盞長明燈,今年他回家了,于是自己來點。 鄉里有專門載人往返縣城的面包車,汪霽原本打算坐車來,但昨天和符蘇順口聊到,符蘇說要和他一起。 淋過一陣春雨,兩個人踏進古寺大門。 今日寺里有清明法會,點過燈,汪霽和符蘇走進大殿,在大殿后面空著的蒲團上跪下,聽師父們低聲誦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汪霽閉上眼。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爺爺吃了一輩子苦,在生命的盡頭,汪霽記憶中挺拔如山的身軀也變得消瘦佝僂,握著他的手,他爺爺已經分不清眼前人是誰,喃喃著回憶自己的一生。 兒時日子難過,他是家中老大要讓著弟弟meimei先吃飽。大一點能干活,那時候賣樹掙錢要把樹從山上扛下去走十幾里的山路,別人一天扛兩根,他咬牙扛四根,夜晚拿著錢回到家肩膀和腳都磨出血。再然后去當兵,回鄉為爹娘養老,妻子早逝,他一個人拉扯大兒子,兒子不爭氣,他又覺得愧對孫子…… 念叨到最后,他爺爺的眼神已不再清明,嘴里只反復說一句:“娘說要爭氣…娘說要爭氣…”這句話從聽到的那一刻到死,他牢牢記了一生。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村里的習俗,人去世后要燒紙房子、紙錢和紙人,期盼著這些東西能隨著灰燼幻化成真,期盼故人在那邊可以過得好,爺爺去世后汪霽幾乎搬空了鄉里的兩家香燭店,他在心里祈禱這習俗能是真的,他和他爺爺相依為命走過那么多年,只要他爺爺能夠過得好,哪怕是真錢他也會燒。 檀香渺渺,鐘聲響,汪霽伏在蒲團上,耳邊符蘇的低語和師父們的吟唱聲重合在一起。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br> 去吧,去吧,度自己度他人,眾生一起到彼岸去吧。 法會結束,兩個人走出大殿,順著青石板走到古寺周邊,斜風細雨打濕肩膀,汪霽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支被吹落的杜鵑花。 杜鵑花,他們這里又叫清明花。 前面樹林中掩著一條小徑,穿過后是一排往下的臺階。 符蘇發現汪霽下臺階喜歡蹦著下,步伐輕盈,腳跟輕輕一點就邁下兩階。 可寺里的臺階太長太陡,石縫里還覆著青苔。 “小心,別摔了,”他忍不住出聲提醒,“你走我前面,摔了我沒法接住你?!?/br> 汪霽嘴上說:“不會?!钡_下明顯放慢了步伐。 踏下最后一節臺階,前方天地豁然開朗,是一片長廊,廊下系著風鈴和祈福用的紅絲帶,隨風在山間飄揚。 汪霽和符蘇走近坐下,居高望遠,從這里向下能看見整個縣城。 旁邊有人在系祈福帶,兩個人偏頭看了一會兒,待絲帶系好,又同時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