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這兩天，我總在想，到底是如何變成這樣的?！?/br>
    曲渡邊沒動，語氣輕松：“我明天就走了，你才來，有沒有送別禮物？”

    他伸出手，白皙的掌心朝上，手指還搓了搓。

    夏赴陽知道，他這樣是不想就這個問題談下去。

    他沒順著曲渡邊，自顧自繼續說：“你說你視覺和嗅覺也是吉日格拉所致，我不信?！?/br>
    在樂安縣的時候，小七以身試藥，因為要驗血，他聞不了血腥氣，楊太醫就扎了他的蝶竇，暫時屏蔽了幾天嗅覺。

    “那天城樓上，我給你帶了鴨腿?！毕母瓣柧従彽?。

    曲渡邊晃腳的動作稍頓。

    夏赴陽：“我開玩笑問你沒有聞見rou香嗎，你只讓我趕緊說帶了什么。所以當時你不是懶得猜，是真的聞不到?！?/br>
    “你根本就沒有適應血腥氣，只是把從楊太醫那里學來的一手扎xue，反復用在自己身上。大周和北疆的戰爭持續了多久，你就扎了多久?！?/br>
    “這才是導致你目盲的根由?！?/br>
    也不算吧，曲渡邊心想。

    其實失明這事，是因為內息全無，綿壽決的真氣消失，影響了蝶竇，才會讓他醒來后突然這樣。

    多米諾骨牌，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罷了。

    夏赴陽低聲道：“我不是傻子，別騙我?！?/br>
    旁人不知道小七對血腥氣的過激反應，但是他們當年經歷過大皇子建府宴菜車死尸一案的人，都知道。

    旁人更不知道樂安縣試藥過程，他知道。

    兩相相加，推測事實并不困難。

    搖椅上的少年腳尖點點地，再次輕輕晃了起來。

    曲渡邊道：“我總不能是個在戰場上聞見血腥氣就會吐的將領吧，若是那般，如何也抗不起來士兵們的信任?！?/br>
    嗅覺觸發的ptsd，他能如何，士兵受傷了，他這個將領反而對著士兵的傷口吐的昏天黑地？

    “知道了也別說出去，很丟人，就都歸咎于傷情，夏將軍，你給我留點面子?！边@一句放軟了語氣，“拜托?！?/br>
    他在士兵們面前還是很有偶像包袱的好吧。

    夏赴陽：“那中毒，是怎么一回事?！?/br>
    曲渡邊靜了兩秒：“什么毒?！?/br>
    “你中的毒?！?/br>
    -

    一日前。

    深夜。

    地牢。

    吉日格拉舔舐著地面冰化成的水，整個人都凍的打哆嗦。

    他還是維持著當時被捆來的樣子。

    沒有人松綁，沒有人治傷，大周士兵對他的態度，還不如對左賢王。

    夏赴陽來地牢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這般狼狽的模樣。

    他一腳踩在吉日格拉舔舐的小水洼上。

    “……”吉日格拉抬頭。

    他緩緩坐正，把自己挪到了墻邊，然后舌頭挑了下牙縫，吐出泥粒子。

    “還以為沒人理本王了?！?/br>
    夏赴陽拍拍手，外面的獄卒扛著桌椅板凳，捧著好酒好rou進來，放在吉日格拉面前，還給他解開了雙手的束縛。

    送來后，片刻也不敢多待，退出了牢房，還喊走了值班的人。

    地牢這一片只剩下他們兩個。

    吉日格拉立馬坐在桌前開始吃飯，狼吞虎咽。

    夏赴陽在他對面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也沒喝，就放在手邊。

    等吉日格拉差不多吃完了，他才淡聲道：“也不怕我給你下毒?！?/br>
    吉日格拉冷笑：“你們等著把我送到大周京城，不會現在殺我。要是想要殺我，也不會給這么好的酒rou?！?/br>
    “你如此姿態是要干什么，直說，本王心情好，能賞你兩句實話?！?/br>
    夏赴陽抬眼：“我想知道，七皇子抓你那晚的過程、細節。是所有細節?！?/br>
    吉日格拉：“聽說你們七皇子經脈斷了？還成了瞎子。嘖，要是廢的早點，恐怕北疆和大周的局面，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呃——”

    夏赴陽掐住了他的脖子。

    “好好說話?！?/br>
    吉日格拉瘋狂拍他的手。

    夏赴陽松開他：“從頭說?！?/br>
    “我說也可以，”吉日格拉彎腰咳嗽了半天，“但是，你要保證，我被押送到大周的一路上，都能有好酒好菜吃?！?/br>
    “本王知道，我活不了，可就算是活不了，我也得舒舒服服的死?！?/br>
    夏赴陽：“我答應你?！?/br>
    吉日格拉：“我憑什么信你？”

    夏赴陽：“以先祖起誓?！?/br>
    “行吧?！?/br>
    大周人對先祖的敬重，也僅次于皇帝了。吉日格拉挑了挑眉，將他跟曲渡邊交手的那天晚上細細道來。

    “……他內力爆發的那一瞬間，我肋骨就斷了。從沒見過如此強勁的內力，不過，他把我捆起來后，自己就開始吐血?！?/br>
    吉日格拉想起當時的情景。

    “他吐的第一口血，是黑的。那血滴在北疆的筋草花上，筋草花是北疆冬天開的小白花，它的汁液除了會讓第一次接觸的人起紅疙瘩外，花朵還有個功效，就是測毒?！?/br>
    “當然，這個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算少，不少大夫都會專門培育筋草花，用來檢測毒素?！?/br>
    “我親眼看見，你們七皇子的血濺在了花瓣上，花從根莖開始，變成了黑紫色。分明就是中毒的癥狀?！?/br>
    “也有毒素筋草花檢測不出來的，比如我們北疆人慣用的毒，”吉日格拉說到這里，瞥了下夏赴陽的臉，“所以，如果是北疆人給你們七皇子下毒，筋草花接觸到他的血液一定不會有反應?！?/br>
    “除非，是來自大周的毒?！?/br>
    地牢里安靜了片刻。

    吉日格拉開始啃雞腿。

    夏赴陽：“就像你說的，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br>
    吉日格拉譏嘲：“本王知道的都說了，信不信的，反正筋草花耐活，你去漠神河那棵樹下找找，看看有沒有不就知道了嗎？”

    夏赴陽孤身重返草原邊陲。

    他在漠神河的樹下，扒開覆蓋著的雪，看見了樹根處的血跡，以及那幾朵黑紫色的小花。

    看見那花的一瞬間，他說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只是感覺心臟處破了個洞，外面刺骨的寒風刮著溫熱的內臟，連rou也片片削平。

    他把花摘下來，帶回了城中，找羊沖花詢問。

    羊沖花對他說，筋草花確實能測毒，但是卻沒辦法根據變色的筋草花反推斷出是什么毒。

    只是約莫告訴他，通過筋草花的顏色反應看，應該是慢性劇毒無疑，中毒者在服毒到毒發期間會有明顯反應。

    -

    夏赴陽將他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有明顯反應。我心想，你應該知道自己中毒了，但是一直沒說，我沒見你找過軍醫，說明你從未有給自己醫治的打算?！?/br>
    “是沒法治，還是，不敢治?！?/br>
    “夏赴陽，”曲渡邊聲音微沉，“慎言，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br>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夏赴陽雙手壓在搖椅扶手上，逼近看著曲渡邊的臉，觀察著他的神色，“先前，我就覺得奇怪。當初你扣押監察處，沒有正當理由，朝堂百官彈劾何其壯觀，甚至陛下都親自下達了命令，讓你釋放監察處?！?/br>
    “你違逆了他。在此之前，你拒絕了徐侯回京?！?/br>
    “二拒帝令，朝野震驚，你卻只上書一封，陛下就一力壓下所有彈劾聲音，直到監察處暴露，陛下派遣崔融過來，贈你御賜匕首，先斬后奏之權?！?/br>
    “若僅僅是賜下匕首，何必單獨讓你去主城？除非還有旁的……”夏赴陽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爹跟我說過一些徐家事，也說過，陛下容易忌憚功臣，尤其忌諱權力在一人或一方之手?！?/br>
    “停鳳小舅在鎮南關掌兵，你在北疆屢建戰功，此番回去，必受大賞，屆時朝堂格局頃刻改變?！?/br>
    “陛下不想看見這樣的場面。所以，他就——”

    曲渡邊：“好了！”

    “你知不知，你剛才的這番話傳出去，就能讓陛下頃刻間誅滅夏家九族！”他對夏赴陽說話的語氣第一次這么冷，“你要是還想活命，不連累身后家族，就別亂猜?！?/br>
    小院中的氛圍瞬間冷凝。

    許久，曲渡邊才緩和了語氣。

    “我從未中毒，和陛下之間也并非你猜測的那樣?！?/br>
    他不愿將夏赴陽牽扯進來。

    他是皇子，哪怕回京折騰的再厲害，也能有條命在。

    可是夏赴陽是臣子，還是手握重兵的重臣。

    整個夏家亦然。

    他們是被崇昭帝豎起來分權徐家的新貴，如今風光不過十余載，根基太淺，只要崇昭帝還活著，他們就永遠都只能站隊崇昭帝。

    若有異心，夏家當初是如何被飛速提拔上來的，就會以更快的速度摔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