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玲和疼痛,和黎羚的疼痛合二為一。她們都曾被舞臺深深地傷害,卻又沒有哪一秒鐘,希望能重新站上去。 金靜堯——或者說周竟——彎下腰,仔仔細細地幫她整理儀表。梳頭發,撫平衣角的褶皺,拭去臉頰和手的灰塵,令她重新變得光彩照人。 他有嚴重的強迫癥,每一天都遵循同樣的流程,來對她進行清潔和整理。 她從來都覺得,自己只是流程的一部分,是物件,是程序。他在她身上滿足可笑的控制欲。 但,沒有哪一次,他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她甚至在他的眼睛里讀到虔誠。 “你可以跳舞了?!敝芫箤λf。 “跳吧?!?/br>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月光下隱去,又逐漸變得明亮。時間在他的眼底漂浮。他注視著她,眼瞼微微顫動。開始下雨了。 哦,那不是雨聲——是鋼琴。 鋼琴在流淌。周竟坐在陰影深處的鋼琴前,指尖像枯葉蝴蝶,落下琴鍵。 沒有燈光。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只有他為她伴奏。 他不能給她雙腿。不能讓她重生。不能將她變成大明星。 他只能在所有的演出結束后,偷偷地將她搬到舞臺上,讓她在黑暗里跳一支舞。 但,這已經是他能為她做得最好的。 黎羚隱隱覺得,這一幕是錯誤的,它不僅脫離了劇本,也脫離了整部電影。 因為周竟這么做,是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個性。 他怎么可能會讓阿玲站上舞臺?他應該將她永遠地藏起來,藏在自己的地下室里。 可是,她又覺得這一幕很好。至少在這個瞬間,他甘愿為她背叛自己的原則。 或許這才叫愛。真正的愛。 黎羚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金靜堯會選擇即興。她也知道,無論這場戲能不能拍好,她只會有一次機會。 鋼琴聲在演奏,她的手臂抬了起來,手掌向上,緩慢、而沉重地,做出第一個動作。 她不止是她。這一刻,她是被愛著的。所有被愛著的亡靈寄居在她的身體里,共同完成這支舞。 她看到阿玲。她依附在輪椅上,像一朵畸形的花。她不能再“跳”,她永遠都不可能再擁有那一躍而起的輕盈和自由。 她好自卑,她覺得自己是怪物,她的身體連著大地,她是水泥里澆出來的玫瑰??伤€是想要彎曲、擺動。沒有腿的人當然也可以跳舞,她還有手,可以伸向天空。 她想要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跡,哪怕那是笨拙的、丑陋的、蒼白的。哪怕那個姿勢是徒勞的。沒有誰擁有定義美和丑的權力。 她也看到了自己,十九歲的黎羚。 十九歲,多么美好的年紀。她以為自己會站上世界最高點,成為舞臺上光芒萬丈的那個人。她從來沒有想過,等待自己的未來會是一片空白,被抹去的姓名,無盡向下、向下、向下。 為什么要回憶。 回憶只有汗水、眼淚、撕裂的傷口。只有羞辱、鮮血、無盡的傷痛。如果名字可以被抹去,記憶當然也可以不復存在。她不在乎人生的殘缺。不敢在乎,不能在乎。不去看,不去想,才能活下去。 可是,這一刻,在悠長的鋼琴聲里,在周竟的注視里,世界變成巨大的白線,牽引著她,重新生長出骨血,得到洗禮和自我。 所有失去的東西都回來了,在這個瞬間??諢o一人的觀眾席。有人會看到。有人在愛她。月光會銘記。 黎羚不知鋼琴聲何時停止,她根本聽不見。她還在繼續揮舞著雙手??床灰姷慕z線連起她的身體,令她變成記憶的木偶,令她穿上烙鐵的紅舞鞋。 她不想停的。 但是他很用力地抱住了她,好像害怕她傷害自己。 他的擁抱打破了魔咒,令她回到此刻。他的身體好熱,像一場金雨,月桂樹的枝葉,熱烈地纏住了她的四肢,將她擁進骨血里。 漸漸地,他們也生長在了一起。 黎羚沒有哭,她不會哭的。 是下雨了。 無邊無際的雨水里,劇院化作廢墟和灰塵。她看到晦暗的天空。天空掉了下來??諝?、云層、風、世界,都跌進他的眼睛里。而他的眼睛里只有她,從來如此。 他伸手抹去她的眼淚。 她捧著他的臉,蠻橫地命令他:“吻我?!?/br> 第26章 他又夢見了她。 她潛入他的懷中,像一朵初綻的夜合花,裹挾著淡淡的幽香。 她的皮膚是潔白的、溫熱的,不斷地在他的手掌之下震顫。 他聽到她細細的呼吸聲,仿佛落在他眼瞼的雨。他的心跳,他的脈搏,都變成了金色的紋路,從她的后頸一直向外生長,潺潺地流過她的身體,再回到她的面龐。 可是,在每一個失落的夢境里,他從未真正看清過她。 她永遠都背對著他。 她是沒有臉的、遙不可及的女人。 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如此幸運,可以直視著她的眼睛,就像暗淡的天空下,顛沛流離的星辰。他想要親吻這片夜空。 他俯下身去。 在絕對的安靜里,在終于得償所愿以前,他聽到了攝影機運轉的聲音。那一束照耀著他們的微光,并非幽靜的月色,而是他靜心設計、反復調試過后的舞臺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