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毫無疑問,金靜堯對于技術有著某種癡迷。直到此刻,他還在一刻不停地拿著攝影機做實驗,切換、旋轉、俯拍、仰拍,尋找更好的角度。 但這一切似乎也是值得的。 當他一聲令下,窗外的水車真正運轉起來,光影的魔法,再一次在無聲無息之中上演。 浴室的每一塊瓷磚、每一個角落,都被籠罩在那種光影的震顫里。微光粼粼,一呼一吸,一起一伏。 他將這個狹小的房間變成一片海。整個世界都深陷在他制造的雨聲里。 黎羚近乎驚嘆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隨后,她又撞進了魔術師的視線里。 他將攝影機移開,直直地看著黎羚的眼睛。他看起來并不疲憊,反而接近于亢奮。 “你準備好了嗎?!苯痨o堯問她。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向來是沉黯的,此刻卻亮得過分,幾乎有微暗的火光在燃燒,隱隱地透出一種壓抑的、近乎怪異的狂熱。 黎羚的心跳了一下。 直覺告訴她:今天這場戲,應該是可以拍完了。 - 水在浴缸的塞子里打轉,像一個漩渦。 暗紅色的燈光,逶迤于墻壁、地板、大理石瓷磚的紋路,讓浴室猶如一個攝影的暗室。 浴缸里的兩個人都濕透了。 黎羚接著昨天那場戲,趴在浴缸邊嘔吐,將壓在舌根的藥片都吐了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雙手按著冰涼的洗臉池,用顫抖的雙手捧起水漱口。 在鏡子里,她凝視著自己。她的眼眶發紅,面容虛浮,幾乎可以說很狼狽。 突然,鏡子背后氤氳的霧氣里,出現另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 她幾乎要尖叫出聲,金靜堯卻已經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到浴缸前。 他打開花灑,溫熱的水迎面澆下來,從頭到腳。 按照劇本,這里本應該是最刺骨的冷水。黎羚自己私下練習,為了提前適應,也會將水溫開到最低。 但這場戲拍了許多條,水溫始終被調到了最適應人體的溫度。她沒有吃一點苦頭。 水是熱的。人是熱的。心跳和體溫在不斷攀升。 只有金靜堯的眼神還是冷的,令人望而生畏。 黎羚仰面倒進浴缸里,墨黑的發絲十分凌亂地擋在身前,白生生的手臂,瑟縮地按著墻壁,她通身雪白得如同一條被剮盡了鱗片的魚。 滿地的水漬,被光線照得亮閃閃的,幾乎有些油滑,都是從她身上剝下的鱗與珍珠。 年輕男人站在她面前,手中握著花灑。 襯衫早就濕了,隨著抬手的動作,展現出微微隆起的肌rou線條,像蟄伏在天際線后的山巒。 他的動作依然平靜而有序,仿佛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在執行著某種自動程序,一寸寸地清潔她的臉頰、脖子、手臂。 但機器人是否會違抗主人的命令。又是否會有這樣陰冷的、令人戰栗的侵占性。 昨天下午,最開始排這場戲的時候,黎羚覺得金靜堯的動作還有些滯澀。 好像觸碰到他人的皮膚,依然會讓他感到微妙的不適應,為此,他們也重來了許多次。 后來他就越來越自然了。 到了現在,他甚至已經可以如此細膩地,表演出周竟內心幽暗的變化。 他起初的生硬、無措、壓抑的憤怒。他覺得自己應該懲罰她,卻不知該如何去做。 女人柔膩的皮膚像一只軟爛的桃子,他一邊用干凈的水洗去她身上的污痕,一邊克制不住地、故意在她的手腕上掐出新的紅印。 隨著水流不斷地涌出,他的憤怒得以平息,慢慢卻變成一種陰郁的饜足。他默默地享用著她的恐懼,從她的軟弱和屈服里得到養分。他調試水溫,動作越來越輕緩,明明很小心地不要磕碰到阿玲,卻在她每一次皺起眉時,更用力地壓下去。 他越來越得心應手,越來越享受這個過程。他又變得溫柔,溫柔就是他施加于她的懲罰。 他的成長幾乎令人心驚。 金靜堯將黎羚翻過身來,用毛巾擦洗她的后背。 她還穿著一條淺灰色的吊帶,衣角皺巴巴的,順著水流掀起又落下,如某種干涸殆盡的水漬,勾勒出皮膚細膩的紋理。 溫熱的手掌,突然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她小腿的殘缺。 這場戲到這里,已經重復過許多次。黎羚對于接下來的動作也爛熟于胸。 阿玲不肯讓任何人觸碰到自己受傷的部位,這是她最后的死xue。她會像一只炸毛的貓,發出凄厲的尖叫,將對面的男人狠狠地推開。 但可能是浴室的水溫實在太高,或是金靜堯的視線太令人坐立難安。 光影震顫,霧氣彌漫,玻璃上掛滿水珠,浴簾松松垮垮地垂落,她大腦昏沉,余光里盡是晃蕩的水波,已被汪洋吞噬。 她沒有再打他,也沒有再作出激烈地反抗。 她捂著眼睛哭了出來。 - 黎羚感覺自己應該哭了很久。 淚水就像一條綿延不盡的河流,將她的身體抽干。她的五臟六腑、每一寸皮膚都在發出慟哭。 流下眼淚的或許并非阿玲,也是她一部分的自己。但沒有關系,她不需要思考,不必將她們拆分。在角色的面具里釋放自己,向來是作為演員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