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諸相非相】
daswesentlicheistfurdieaugenunsichtbar. 本質是rou眼看不見的。 穿過擁擠不堪的人潮,隔著低反光的玻璃展柜,特倫蒂終于見到了那幅大名鼎鼎的《五王出行圖》,曼儂媚上的雅賄。 她的金主mama自導自演了一場跨文化區追緝,在沙漠無流區的藝術拍賣市場追回這被走私者——當然,她們也是曼儂極具奉獻精神的親信部下——偽造成工藝品的文明碎片,并捐獻給博物館。 那位金主mama雌心萬丈、貪得無厭,表彰與盛名算什么?于法治協作可能性上的突破也并非她的初衷,這份禮品的背后充斥著政治算計,她熱切地盼望著將《五王出行圖》歸還中土文化區,以此換取農產品對外出口額的增長。不過就在此刻,意外發生了:艾斯奇弗意外撞破造假現場,以naga與麟女為首的犯罪團伙將她耍得團團轉。這副《五王出行圖》不是贗品,而是假貨,是本不存在于世的作品。 曼儂的藝術素養和鑒賞能力可以用‘垮掉’來形容,但她的戒備心倒是很強,故而對事實感到難以置信。她私底下早已通過尖端技術對紙張纖維、顏料成分、墨跡氧化程度進行量化檢測,然后才美滋滋地找到金主mama獻寶。她的金主mama同樣美滋滋,躲在幕后排演了一出好戲。在協商聯盟副主席的牽頭下,歷史博物館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文物藝術品鑒定委員會主任等年過七旬的十二位專家濟濟一堂,通過傳統眼學鑒定共同完成了一份評估報告,《五王出行圖》以4.7億元的估價展出,就算是過了明路。 這畫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這畫怎么能是假的呢? 從紙張到顏料,從款識鈐印到服秩紋飾,從作者生平經歷到后世畫譜記載,所有的細節都經得住推敲,除了《五王出行圖》真正的繪者麟女是假的,其她的一切都是真的。曼儂于是當機立斷:只要死無對證,五王圖的繪者仍然是定國親王。必須殺掉麟女,只要找到那伙人,務必先殺麟女。 特倫蒂因此出現在《五王出行圖》的首次展覽上。 曼儂的金主mama堅信她被同僚算計了。這是一次聯合藝術犯罪組的釣魚執法,意在標記她與曼儂之間的利益輸送。否則就這么個以招搖撞騙為生的犯罪團伙,究竟從哪里請到高人下場,不計成本、沒有預算,只求天衣無縫、瞞天過海?她們誰都不是傻子,紙本設色的五王圖能夠通過科學鑒定絕非易事,麟女通過專業設備分析同時期畫作的顏料成分及配比,等比復配,結合文獻記載與現代化學分析綜合調配出早已失傳的特殊顏料,她比任何專家都更專業,放眼全球,她是干這一行技術最好的人,是真正的天才。 至于給她下套的原因,僅僅是為了從前她在無流區的那些勾當——但那都多少年過去了?知情的人早就死光了,何況她并不是唯一從中獲利的人?;蛟S生命經過庖廚便染上醬色,但說到底,她們和她一起將法蒂瑪二世的血淚與精神瓜分得干干凈凈。鮮甜的血液溢出唇齒,她們都或多或少地撕咬并咀嚼了同類柔嫩的胴體,包括聽令于曼儂的特倫蒂。 “好久不見,周?!碧貍惖偬謱⒈硨χ呐肆嗟礁?,用力捏了兩下她的肩膀,她的雙眼從近乎感動的迷朦中恢復清澈,隨即變得驚悚。特倫蒂將雙手放在她能看見的范圍內,平靜地問道“依你的專業眼光,這畫怎么樣?” “我也不算很專業,只接受過為期一年的培訓?!敝芮嗪芸戽偠ㄏ聛?,她面對特倫蒂的同時向她靠近,特倫蒂于是后退,二人自然而然地離開人群密集的地方,站到了外圍。 “這么跟你說吧,定國親王處于一個人數雖少但極具影響力的精英集團,當來自沙漠綠洲城市的繪畫技法傳入中土時,是她率先意識到自然界中的空間關系,繼而在晚年意識到人的本身與歷史與神話的關系。定國親王憑一己之力帶動了一場中土文化區的繪畫革新,這種革新率先體現在《五王出行圖》?!?/br> 特倫蒂望著不遠處的那幅畫,對于麟女等人忽而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 “我剛剛聽那些專家們的解讀,政治合法性的標志是人民認同,然而在中古時代則是貴族認同?!敝芮啻_信不久前那個雇傭兵團的案子和特倫蒂脫不了干系,這個危險人物不該出現在人流量密集的地方。她做了個手勢,示意特倫蒂隨她離開展館,徐徐道“由于定國親王與統治階級、精英集團的親密關系,她成功地將士人卿娘們的關注點從天上拉回人間。在那段時期里,她的作品與神宗朝產生的從‘神’到‘人’、再到‘法’,并以此為依歸的政治合法性論述有著某種呼應,至少折射出當時的思想背景之下這些貴族精英所懷藏的心態,在神宗末年出現共和制的雛形也不難理解?!?/br> “所以這幅畫很好?”特倫蒂站定在出口處,看向周青的側臉。 “當然?!敝芮嘤蒙眢w擋住窄門,道“驚天動地?!?/br> ——本源女神赫斯提亞從阿波羅的車輪上盜取火星并前往人間,司戰爭、生育、豐收與哀悼的宇宙之王坎貝雷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當坎貝雷即將派遣主神赫拉降下最酷烈的懲罰時,卻發現赫斯提亞只是蹲在灶臺旁邊烤棉花糖。 這就是特倫蒂現在的感受。 造化之靈光賜福于眾生寥寥幾人,麟女這榮膺眾神眷愛的受膏者卻只是用她的天賦來制假販假。 “不過協商聯盟最近又在拉偏手了,以保護性收藏為由拒絕歸還畫作。中土的聞人議員提出要通過泥土微量元素比對產地,證明五王圖是從中土流入海外,法院以主體資格不符為由駁回了她的請求?!敝芮嘁老∧懿煊X到她此次出現或許只是找她敘舊,卻仍然不敢低估特倫蒂的危險性,遂邀請她去沒人的地方聊天,“聽說你留在沙漠無流區,剛離開雇傭兵團,又加入了安保公司,怎么想起來找我?” “凱米拉死了?!碧貍惖俚膭幼麟S意,完全不像個通緝犯。她在戶外桌前坐下,“突擊隊員接到指令,闖進她家。她逃了出來,卻被送進監獄,案件還未審理,她就已經死在監獄里?!?/br> “她當了那么多年調查員,被她抓進去的犯人不會讓她好過?!?/br> “你還不明白嗎?”特倫蒂用悲憫且輕蔑的眼神望著她,“我告訴過你,當年在無流區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本該送給我們的武器出現在對方手里。是協商聯盟內部的人和武裝分子勾結,倒賣軍火,延長戰爭,現在那個人還殺了凱米拉,國際調查局里有她的內鬼?!碧貍惖俪聊?,道“凱米拉死前進過檔案室,我相信她已經看過卷宗,她知道暫停調查的原因,知道是誰在主導這一切?!?/br> 她確實是來敘舊的。 周青別開臉。展館對面是居民區,斑駁的藍玻璃小且密,遙遙望去,銹跡斑斑,藍的像天,紅的像血。她將視線上移,毫不退縮地直視著逐漸西沉的太陽。 “你想要什么?” “國際調查局的三級機密權限?!?/br> “你明明知道,除非有議院的直接命令,否則任何人都無法閱讀那些機密文件?!?/br> “任何人?”特倫蒂笑出了聲“那么局長呢?副局長呢?她們管理那些文件,熟悉其中每一個名字,如果她們中的某一個、甚至她們兩個,都是那人的看門狗呢?格蕾絲、盧納、阿納斯塔西亞、楊、左拉、埃洛迪、施拉德哈,她們都不在了,現在凱米拉也不在了,只剩我和法布里佐?!?/br> “可說到底,你也只是我在無流區的教官?!敝芮嗍冀K不愿意面對這樣可怕的事實,她拍案而起,手背的青筋凸凸彈動,“已經結束了,特倫蒂!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戰爭結束了,新總理也上臺了,那些人賺得盆滿缽滿早已撤手,所有事情都結束了?!?/br> 特倫蒂的目光冷下去,她仰頭望著周青,緩緩坐直身子,堆迭的t恤褶皺下露出一角漆黑的刀柄。 “咱們要怎么和她掰手腕?就咱們這種人?你,我,法布里佐,就我們三個去對抗官商相護的利益集團堡壘?如果真像你說得那樣,連國際調查局都不可信,那正常的法律途徑只是擺設而已,你想在她制定的規則里擊敗她嗎?” 周青環視周遭,確無一人,但仍然壓低了聲音“槍支就藏在尸體里,由咱們自己人運出去。難道你覺得只有咱們知道這件事嗎?我知道你要加入‘游騎兵’,你殺了以前的上司,把自己逼入絕境,再也無法回頭,這就是你給曼儂的投名狀,你要她收留你??墒蔷退懵鼉z表現出倚重你的樣子,她也不可能讓你知道誰是她的金主。她只是想穩住你而已,讓你留在她身邊,為她做事,讓你覺得你能博取她的信任,成為她的心腹?!?/br> 特倫蒂沒有流露出一絲異樣的神情,就好像早就知道了。她用那雙曾經目睹炮火的殺手的眼睛望著自己,周青感到恐懼,和以往她感受到的恐懼不同。 特倫蒂在不耐煩,目光中包含野獸看到食物垂死掙扎而流露出的不屑一顧的蔑視。她在某一瞬間變得很像那些政客,所有的道德指責于她而言都太幼稚、太有諷刺性了,人性的冷漠與高尚都不曾在她身上展現出來。 有人為了陌生的生命而高聲反抗,吶喊聲振聾發聵;也有人將人命當作無聊談判上的阻礙,因為永遠不會被犧牲而從不害怕。特倫蒂不再屬于她們中的任何一種,她正處于失控的邊緣: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公正可言。她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能夠達成,如果不知道曼儂的幕后金主是誰,殺掉曼儂和她的親信們也行,反正總有人要為她的遭遇付出代價。她似乎開始有些反社會的傾向了。 這是否說明她對昔日的戰友有感情,而且現在仍然有。她愛著她們,珍視她們,她曾經保護過她們,也被她們保護著,即便她們都害怕特倫蒂——特倫蒂總是很壓抑,沒人能長久地注視她的眼睛。她像被關在狹窄空間中的大型哺乳動物,像浸泡在生化試劑里的動物標本。在某些情況下,或者說,大部分情況下,她們無法認同特倫蒂的觀念和做法,但仍然,她們之間有無法磨滅的情感上的連接。 周青一直都知道特倫蒂喜歡扣動扳機,喜歡打獵,喜歡殺戮,喜歡瞄準頭部。她想說‘你和曼儂的金主不一樣’,可細想下來,又仿佛一樣。只能說人是復雜的,人都依戀自己的族群。特倫蒂漠視她人的生命與苦難,直到她的族群開始消失。 “你到底為什么來找我?”周青打破了沉默,“按理來說,你應該去找法布里佐,不是嗎?從前你們四個人是一隊?!?/br> “曼儂讓我來殺麟女?!碧貍惖偕裆谷?,“艾斯奇弗發現受騙時,她的假畫已經被曼儂送給了那位金主。她們炸毀了一個谷倉逃走了,金主非常生氣。我收到情報,她們最近在這附近活動?!?/br> 周青有點理解是怎么回事兒了,她警惕地注視著特倫蒂的舉動,直到對方從前襟口袋中取出一張被密封保存的筆記殘片,紙張有燒灼的痕跡,依稀還可以辨識出字跡。斑斑駁駁、斷斷續續,不大能讀懂。 “我后來在谷倉找到這個?!?/br> 黑色線人的身份需要嚴格保密,只有相關人員知道。藝術犯罪組是個很小的部門,相比之下也并不受重視,周青手頭的案件從情報收集、線人管理乃至于臥底潛入,通常都由她獨自完成。周青知道特倫蒂在想什么,她并不想聽從曼儂的吩咐,也不愿意對付naga那伙人,尤其是麟女,但她得為自己的任務失敗找個借口。而且如果真像特倫蒂說的那樣,她們要對付的是國際調查局里的內鬼,或許把麟女放在藝術犯罪組的線人保護計劃里是個不錯的選擇。人們常說燈下黑,不是嗎? “據我了解,她們甚至沒見過曼儂。如果你想從麟女這條線順藤摸瓜,成功的概率不大?!敝芮嗒q豫片刻,還是選擇接過紙張,“但我還是非常感謝你提供的線索?!?/br> 周青也沒辦法,她不想和特倫蒂、和從前的事情扯上任何關系,那太危險了,但她要掙錢養家。日子還得接著過,楊的孩子們都在她那兒,阿納斯塔西亞的母父已經年邁,生活拮據,她還指望著多破案,多拿獎金,掙學費和機票錢。 “相信我們這次見面之后,你會有很多文書工作需要完成?!碧貍惖僬酒鹕怼安淮驍_了。再見?!?/br> 那個麟女實在不是凡人,她很有可能就混跡在那些專家學者中間,甚至在一些正式場合與曼儂的幕后金主接觸過,她可以縮小特倫蒂的懷疑范圍。何況naga的犯罪團伙已經很成氣候,這不是她們第一次行騙,她的作品中有多少被用作鞏固利益同盟的賄賂?她的受害人里又有多少值得一顆子彈? 麟女不知道自己的價值,特倫蒂知道。她要確保麟女的安全,然后不急不忙地去找她。她要對麟女說:我贊賞你,我想要你。我和你,我們一起去清掃這個世界,殺死所有害蟲,建立一個完美的烏托邦。如果你對我不忠,我就殺了你。 周青望著特倫蒂的背影,她并入人潮,轉瞬即逝,消失得悄無聲息,就像她出現時那樣。 “喂?瓊斯?!敝芮嗾J命地掏出手機,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果然在監控盲區?!澳愕鶄€rou,閉上嘴。打你電話當然有事,沒事誰理你?那個雇傭兵團的案子是不是移交到你手里了?我剛剛見到嫌疑人了…我不在總部,我自己也有案子要查的好不好?我哪知道她來這兒干什么?剛剛看到她簡直像見了鬼…抓?怎么抓?你都不知道博物館里有多少人,她還隨身帶著刀,肯定因為沒有背包和相機,客流量又大,安檢直接——不跟你說了,我開工了?!?/br> 那年輕的東方女人生而頎長,在實習生的圍簇下走出場館,接過紙筆圈點標記,答疑解惑。她面貌和善,如菩薩低眉,腕上一雙翡翠鐲,不染塵垢,望之起瑩,怎么看都是道場清凈的正經人。 “祁教授!”見她要走,周青抬腳便追,出示證件,道“我之前同您聯系過。藝術犯罪組專職調查員,周青?!?/br> “啊,周探員。您好?!逼钣沟男θ轀卮婵上?,盡管她并不記得這個人。 “請您幫我看一下這份質譜分析結果。實驗室那邊排隊排得太久了?!敝芮喟褜嵙暽鷶D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卷成筒狀的紙質資料。 “要我看什么?”祁庸一頭霧水。 “哦,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兒?!睂嵙暽磺谜菩摹爸耙恢笔盏絿H調查局的郵件,請您協助藝術犯罪組的周青探員,我以為是詐騙,都不敢點開附件。那天委員會主席也說要把您借給國際調查局,不過那段時間您出差去了?!?/br> “他不來直接跟我說,就是沒有這回事。我也是專家組的成員,是中古亞洲辦公室成就最高的研究員,他不應該總像對待私有財產一樣對待我,也不可以就這樣單方面地決定把我‘借’出去?!逼钣谷萆醋?,語氣溫和,只是低頭閱讀分析結果,倒是周青皺起了眉。 像祁教授這樣表達不滿是不會得到重視的,她心里有點為教授不平,嘴上仍道“事實上,教授,他可以。作為政府資助機構,委員會必須向協商聯盟證明自己的價值。請您協助我的工作?!?/br> “只有這一回,周探員,我相信您知道原因。協商聯盟永遠都不會尊重高級人才和頂尖學府,因為即便是委員會本身也從不自重,像對待臨時工一樣對待學者?!逼钣固痤^,輕聲嘆息,隨即道“樣本一中含有二乙丙二醇、酚類有機合成化合物和無定形硅,這是常用于動物標本制作的膠水。樣本二是種生物體,至于具體是什么,我不大清楚,但看圖片是種鏡貝類的工藝材料。樣本三是金屬鉻合油溶性染料。以我的專業視角來看,這件工藝品的原材料都是網購的,通過數據庫比對化學組成可以找到生產廠家及產品序列號,繼而確定品牌和型號?!?/br> 周青悶聲不響,埋頭記筆記,筆尖都快寫出火星子了。 “還有什么需要我協助的嗎?”祁庸合上分析結果,看周青騰不出手來,于是替她拿著資料,時而提醒道“無定形硅,形狀的形…鉻,金字旁,各種的各。金屬鉻合油溶性染料就是高濃度色精?!?/br> “所以這件文物是假的?”周青接過資料,翻到最后一頁的高清圖片,問道“這是個什么東西?” “什么?”祁庸沒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這個雕塑…文物總該有個種類吧?我想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方便我檢索各文化區藝術品電子備案和博物館的數據庫。我需要一個關鍵詞?!敝芮嗲笾艨?,期待地握住祁庸的小臂,須臾不肯松開。 “我建議您找個人類學或者博物館學的學者再確認一下。不過我認為它來自亞拉臘山文化區或者高山半島,這兩個地區挨得很近,存在很深厚的淵源。這應該是apotropaic的一種,即‘驅邪作用的’,看起來像辟邪物,被稱為tilsam,亞拉臘山的先民認為它可以將動、植物身體的部分屬性轉移到人身上,人從而得到力量與療愈?!?/br> 祁庸沉吟片刻,來回歪頭打量,“您檢索一下有關西塔托帝國的藝術品吧,或者‘蛇裙的她’,coatlicue,大概在十世紀以前——自那之后,蛇神信仰及母神崇拜在二地的本土化演變中逐漸形成顯著差異,反而比較好判斷?!?/br> 說一筐廢話。 周青篩選出可用信息,在筆記本中依次寫下:apotropaic、tilsam、西塔托、蛇裙的她、十世紀。祁庸不理解為什么自己說了那么多,周探員卻只寫這幾個字,于是側過頭惑然不解地望著她,對此心生疑竇。周青有種高中時不認真聽講被老師抓包的直視感,偏偏那老師還非常和藹,待人親善,不免有些尷尬,訕笑著用圓珠筆敲了敲下巴。 “沒有別的事了吧?”祁庸直起身“我得走了。我今晚有約了?!?/br> “暫時沒有——對了,您留個聯系方式吧?!敝芮鄬①Y料空白的背面呈在她眼底。祁庸遲疑片刻,留下一串數字。 “您是左撇子,怎么用右手寫字?”周青意外發現她的筆劃雖然連貫,收筆的動作特點和著力程度卻與人不同。大多數情況下,她應該都是用左手寫字的。 “都能用?!逼钣够卮鸬煤艿?,說“您這樣把筆遞過來,我就這樣接了,也就這樣寫了?!?/br> 周青確實還想再同她攀談兩句,不過想著她接下來有約,也就作罷。 祁庸在路口與實習生們分手,走向馬路對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實在是做賊心虛,尤其是在今天,在《五王出行圖》的首次展覽上撞見藝術犯罪組的調查員,讓她難以招架。 她隱約知道這幅賣給艾斯奇弗的假畫為何會出現在博物館里,那中間一定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勾當,方才檢察官致辭的時候她暗自忖度,記住了辦公室中每個人的臉,反復揣摩她們的神情。 說實話,祁庸從未想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即便聽文宜說起一些見不得天日的黑暗事件,她也只將那當作新奇的傳說,不可盡信。然而就在她的眼前,那些文宜摟著她、撫著她的心胸鐵口直斷的事實,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她的生活中上演,兩個她認為絕難交匯的世界漸次重合,儼如噩夢。她的寸口脈不住彈動,血液逆流,聲若雷震。她直到今天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她和文宜那些貫徹著娛樂至死信條的、本該無傷大雅的游戲,如一柄斧鑿斷天柱。 她真的闖禍了,她把天捅了個窟窿。直到發布會前,她都還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她無所作為、臨要咽氣時的幻想——現在她知道這是真的了,但她居然沒有感覺到內疚,她甚至…她甚至覺得自己遭遇了欺騙和背叛。她被耍了,這世上大部分人都被耍了,長久地生活在處心積慮的騙局中,成為別人游戲里的npc,這讓她不能接受。 有那么一瞬間,她都快要認同文宜了。文宜說,人生的分水嶺是mama的羊水??扇绻娴氖悄菢?,她這殺出重圍、千里求師、立雪學藝的半生又算什么呢? 祁庸不內疚,也不后悔。她沒有做錯什么,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技不如人上了她的當,是活該。如果在業內掌握至高話語權的人是她,如果被委派參與鑒定工作的人是她,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左之?!逼钣孤犚娛謾C那頭傳出文宜的聲音,“你現在就來接我,快點,速度。我出來了,我想立刻見到你?!?/br> “我知道。我瞧見你了,你就站在那個路口別動?;仡^?!蔽囊说恼Z聲輕快,安撫道“別擔心,她們現在騎虎難下,這事兒很快就會過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過人心造作?!?/br> “我遇到藝術犯罪組的——” 轉身看見她的車,祁教授口中話語戛然而止。文宜笑著伸出胳膊,準備跟教授牽牽小手,然而教授的目光卻徑直掠過她,透過兩層車窗的邊框,望向街道對面的周青。 她還沒走。她在懷疑自己嗎?祁庸愣怔了幾個微秒,隨即笑著沖她點頭示意。 “這就是那位探員?” 等教授系安全帶的間隙,文宜側目朝周青看去。后者沖祁教授揮了揮手,教授沒看她。文宜升上車窗。 “她忽然出現在這兒,來找我幫忙看什么分析結果,小胡說之前國際調查局給我發了郵件??赡芤驗槲覜]回她,她居然找過來了?!?/br> “又或者是來看那副曠世名作的——別搭理她,跟協商聯盟扯上關系就沒好兒?!蔽囊舜蛄藗€方向,透過后視鏡看了眼周青越來越遠的身影,道“不知道艾斯奇弗上頭是誰,炸個谷倉那么大的動靜,調查局都沒人去瞧瞧。想來她們是一伙兒的,發現五王圖是假的,忙不迭要撤手呢。聞人議員的泥土鑒定申請也被駁回,省得咱們擔驚受怕。你不和那個調查員接觸,她也不會查到你頭上,讓她去歪纏律師好了?!?/br> “恐怕不好辦,委員會主席把我借給她了?!逼钣箰榔饋硪仓皇桥牧讼麓笸取拔艺鏌┧?。新主席是協商聯盟指來,跟著他就沒有好日子過?!?/br> 可說呢,成天值班,隨意外調,手頭除了科研任務還有教學任務,幾個版塊攢起來一股腦丟給一個人,她的祁教授是個純純大冤種呢。只不過教授的天賦樹實在點得太歪,藝術造詣和感知能力拉滿,人情世故居然是零。說她不會識人是冤枉她,哪怕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脾氣、秉性也總是一望便知,只是她自己實在沒有什么性子。人罵她,她不嗔怒,被人擠兌也無知覺,一張冷臉從不動容,怪道總有些沒心胸的人說她傲,打折了她,看她還傲不傲。 這實在怨不得祁庸。師母沒教,有什么辦法? 她人精似的老恩師見她便愛她,十年授藝,教她防三災利害,習看家本領。她一竅通時百竅通,只是年輕不知深淺,修心悟道、藏鋒守拙一概不懂。眼瞧著是最后一課,她的老恩師再舍不得,也得攆她,便如那菩提老祖趕走石猴般將她一腳踢下山門,逐她入世,還不忘記念兩句臺詞過過嘴癮:謹行,你素愛胡鬧,不承指教。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么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兒。 這世上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溫良而為詐,盡力而不忠,無法給出分明的疆界,謹行雖然不懂,可記得師母的話。 只嘆造化弄人。 文宜不由得感嘆自己的品味,她貪圖祁教授,從來都不像貪圖一棵豐產的搖錢樹。她會保護祁教授,她絕不讓教授在業內的聲名和清譽受損,她會一直享受這段時光,享受像謹行這樣有修行的清貴為她下場犯罪。愉悅撞進文宜的內心,她再次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含情脈脈地注視祁庸的側臉,直到智能系統發出警報。祁庸道“認真開車”,文宜說“好的。對不起?!?/br> ——至于祁教授在委員會里的那些遭遇。文宜早瞧出來她被人擠兌,青年才俊,惟斗之列,展云鋒而罔懼;歷天險而無虞。如此神駿的紫微垣,天帝之車被當成拉磨的驢。文宜每每問起,她總周身清凈,兩泉慧眼,說‘我知道與他性格合不來,可這世上往往都是相逢滿天下,知心無一人。左之,這沒什么奇怪的,說到底是同僚,見面三分情而已?!?/br> 是該說她飄然物外,還是該說她是傻蛋?都說一山不容二虎,兩派領導打擂臺,斗得你死我活。她的上司倒臺,連帶著底下人遭災,她又那樣沒眼力,不知道去新上司的跟前表忠心,不擠兌她擠兌誰? “雖說你一直不讓我管你的事,但關心你是我的權利,我還是多說幾句?!蔽囊顺弥t燈終于牽上教授小手,狠狠摸了兩把才接著開口“這些年你總不得志,多少榮譽錯失。有沒有可能,我說可能哈,是他在故意欺負你呢?他就是那樣的性格,那樣的人品,有了權力以后更張狂。他欺負你就欺負你了,與你是何性情有關系嗎?” 祁庸眼神逐漸變得困惑,她轉頭望向文宜,片刻后,極驚訝地吸了一口氣,用指尖掩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