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明 第56節
她去到廚房,拿出前一天剩的米飯,準備做個蛋炒飯。兩個人在廚房里的交流純靠默契,她去拿雞蛋,他讓出半個身位;她去拿碗,他順手幫她拿下來。這一次吵架他們僵持的時間很久,久到他們已經開始習慣了這種漠然。 而蘇景秋這一天的放縱餐仍然沒有味道,他忘記放鹽。重油的菜,沒有鹽。他一個人坐在餐桌前興致寥寥地吃著,徹底失卻了平日里吃放縱餐的快樂。而他的手機里是一些圖案,他不停地翻找,每一個都不喜歡。 他動了念頭去洗掉紋身。 但這塊紋身如果直接洗了,那么他的手臂上就會有一塊奇怪的空白,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坨屎了。 那么不如設計一個新的圖案,可他的頭腦亂糟糟,纏著一個解不開的毛線團,他想不出有什么新圖案。攤開一張紙胡亂地畫,畫出來的東西像好好的一個月餅被一個豁牙子咬掉了一口,真難看。而他的御用紋身師,被關在遙遠的東北,不知何時能返京。 飯吃完,他又躺到沙發上。工作日就是這樣,司明明在書房工作,他在書房外的地方消磨時間。酒吧和餐廳所在的街道又各自發通知,說營業繼續推后,如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而再過半個月,蘇景秋就要發二月份的工資了。 他倒是有存款,但眼前的種種事情都不夠順心,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癥。閑來無事去網上搜:失眠、心堵是抑郁的表現嗎? 他太無聊了。 甚至給自己報了一個六塊六的網課,方向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幸福感。這網課沒什么實質內容,他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躺在沙發上睡了。他手邊的那張胡亂畫的紙飄忽忽就到了地上。 司明明工作中途出來接水,看到地上的紙,彎身撿起,看了看,又輕輕放回地上。 蘇景秋睡了一覺,睜眼已經天黑了。家里沒有人,黑著燈,司明明不見了。他打她電話,她沒接。他下意識就沖進她的房間找,看到她的衣柜里衣服還掛在那里,梳妝臺上的化妝品還在,不知怎的,他站在那松了口氣。 緊接著就又感覺到了委屈。 司明明遛彎兒上樓后看到蘇景秋坐在沙發上,見到她就站起身來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司明明一時愣怔忘了掙扎,只是任由他抱著。她的羽絨服上還有冬末最后的涼氣,都一點點滲進了他身體里。 過了很久,蘇景秋說:“我要跟你談談?!?/br> “好的?!?/br> 司明明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開她,然后緩緩脫掉羽絨服掛在衣架上,走到餐桌前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等蘇景秋也過去。她這樣的姿態代表著要跟他好好談談了。 蘇景秋也走過去,坐在司明明對面,像以往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樣。 剛剛的驚嚇把蘇景秋的頭腦嚇清醒了,他徑直問司明明:“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紋身的?” “我怎么看待重要嗎?”司明明問。 “重要?!碧K景秋答:“很重要,司明明。我們是夫妻,之前還打算要一起好好過日子。我想聽你的真實想法,我不想聽你講大道理?!?/br> 如果司明明沒有看到蘇景秋胡亂涂抹的那張紙,那么她一定會再等一等,再繞繞彎子,再繼續觀察他,再等等他的行為變化。但她看到了,知道了蘇景秋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就決定跟他敞開心扉。 “首先,我的觀點無法代表所有人?!彼久髅髡f:“它可能有失偏頗,甚至狹隘,但是是我的真實想法?!?/br> “我知道。別人的想法我不在乎?!碧K景秋說。 司明明點頭:“那好,我就說了?!?/br> “首先,從留下前任痕跡的動機來講,我認為它可能代表以下兩種情形:第一種是放不下?;蛟S那是一段很好的日子,即便結束了,但這個人和與之有關的時光,你都想留住,或者偶爾追憶,所以這個東西要留著;第二種是戰利品。類似于集郵。我不是說你在集郵,而是有人是這樣的。他日某些時光拿出來看一看前任們留下的東西,那是他過往歲月的戰利品,他會得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br> “第一種是不忘舊情的,第二種是骯臟的?!彼久髅黝D了頓:“對于現任來說,第一種也是骯臟的?!?/br> “不……蘇景秋要解釋,司明明強硬地打斷了他,一如她在工作中所向披靡的時候:“你也說了,那是你的過去,讓你丟棄這個東西意味著讓你背叛過去。如果一個人要接納你,就要全然接納你的過去,包括前任留下的相片、衣服、禮物、紋身,不接納就是不大度,就是窺探你的隱私,就是干涉你的自由?!?/br> “這對現任有失公允。當你決定開始一段新感情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最大程度地背叛了上一段情感。你已經背叛了,卻還要留著那些東西,代表你情感上某一個位置對故人的忠貞,這種行為非常幼稚?!?/br> “如果你不準備放下,就不要開始新的感情。如果你開始了新的感情,就要對現任有足夠的尊重,把那些東西都清理干凈。心理空間的和物理空間的?!?/br> ”你可能又要說了,是我情商不夠高,讓你知道了這件事。有些人瞞得很好,就不會發生這種事。那么我要告訴你,是否被全心全意愛著,每個人都有感知。非常明確的感知。如果你的現任沒有表達,要么就是不在乎你,要么就是在隱忍?!?/br> “隱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早晚有一天,會爆炸出一個大雷來?!?/br> 司明明娓娓道來,她并沒有十分激烈的情緒,像在說別人的事,但句句都切中蘇景秋的要害,堵回了他要說的每一句話。 到了這個年紀,大多數人都不是白紙。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那么一兩段不可說的故事。很多人和事都會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清理干凈并不意味著背叛過去。清理干凈,才能輕裝上陣。這個道理,或許是司明明的歪理,因為司明明只講她自己的道理。 “你可以不認同我,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我直說了,倘若這個家里有任何一件你前任的東西、要么你丟掉它,要么你清理我??傊?,我不允許我的情感世界有瑕疵?!?/br>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允許,我不允許?!?/br> “我要求你全然尊重我,蘇景秋。如果你現在還有一絲你當初不該跟我說實話,不該給自己找麻煩的念頭,那么也請你告訴我。因為我雖然跟你結婚了,也有跟你長久的念頭,但我也做好了隨時離婚的打算?!?/br> 司明明只是這樣說,并沒有亮出手機里的那份協議。她可真是厲害,從始至終都在講道理,在情緒穩定的情況下,跟蘇景秋講道理。只是她自己也知道,在這整個過程中,她有過傷心。 前任這個東西,是很玄妙的。很多人會在戀愛中攀比,他愛我嗎?他愛我會比前任更多嗎?我是愛情的替代品嗎? 司明明不會過多想這些,因為她的情感是遲鈍的、理智的,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哪怕他對她沒有前任好,但她自己感覺好,那就是好。 人的感受是主觀的。 蘇景秋靜靜地聽著,認真地剖析理解接納司明明的感受。起初他覺得這是他代表過去的紋身,他并不想背叛過去,因為他過去也是堂堂正正男子漢,沒有對誰不起過。他忠于自己,卻不知道忠于自己的行為對現任本身就是傷害。這個現任可以指代任何人,不僅僅是司明明。 是司明明讓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也突然明白了王慶芳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對他把她紋在身上。她們都是想卸掉包袱的人,她們都想在去往未來的路上擁有絕對的自由。 蘇景秋想起了這些日子的相處,也明白了司明明是也在忍受某種煎熬。在是否做一個大度的不干涉別人過去和隱私的人還是遵從自己內心感受勇于表達的人之間煎熬。 “對不起,司明明?!碧K景秋說:“我真誠地對你道歉,我真……經不在乎那段過去了。那太膈應人了,現在我知道了?!?/br> 沒有什么感天動地抱頭痛哭,他緊接著想給司明明炫耀一下他設計的新圖案,司明明搖了搖頭:太難看了太難看了,你能不能放過你的胳膊? 第65章 一場意外(二十五) “丑嗎?哪里丑?”蘇景秋的審美自信受到了挑戰, 仔細看自己的紋身。 司明明不逗他了,認真道:“說真的,別把我紋在身上。我不喜歡?!?/br> 蘇景秋哦了聲。 “也不用非要洗掉。你知道的, 有時候人單純就是想表達想法, 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彼久髅饔终f。她說的也是真的。當遇到一件事的時候,人的情緒變化是具有層次性的, 在她看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蘇景秋看看紋身,再看看她, 沒法斷定她說的話是真是假。像一個xiele氣的氣球,等著有人給他吹一口氣,這樣他的精氣神才會重新圓滾滾。 司明明吹了這口氣。她拍拍蘇景秋手背,說:“你今天中午的菜,是不是出鍋沒放鹽?”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看到了?!?/br> “看到了你不提醒我?” “我以為你想吃沒有鹽的?!?/br> 放屁。蘇景秋心里說:你就是不想提醒我。 “晚上再做一次?”司明明提議:“一起?” “你?”蘇景秋看她:“你吃?” “我不能放縱一下嗎?” “能?!?/br> 當兩個人站到廚房里,竟然比吵架時候還要尷尬,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分工合適。最后蘇景秋自薦:“既然到了廚房, 那就是我的戰場, 你聽我指揮?!?/br> “行。我現在需要干什么?” 這些天蘇景秋也看到司明明在廚房里狼狽的樣子, 知道在這個戰場里, 實在不能對她委以重任??戳艘蝗?,遞給她一根蔥、一頭蒜、一塊姜, 讓她看著弄。司明明拿到這些東西,認真問他:“洗完了都各自切成什么形狀?” “大小呢?” “還有, 姜要把皮切掉嗎?” 蘇景秋就知道會是這樣,你不要指望司明明糊弄了事, 她根本不懂糊弄。他這個指揮官在戰斗伊始就遇到了困難,他的士兵問題太多。 “隨便?這玩意兒弄成什么樣不都是那個味道嗎?”他說。 “不影響你的擺盤嗎?” “我在家做飯還要擺盤?” “不擺嗎?” “好好好?!碧K景秋就差把司明明趕出廚房了,飯還沒開始做,她就要求擺盤了。蘇景秋不得不給她講解蔥姜蒜的切法,清洗干凈就開始打樣,等他講完了,東西也切完了。 司明明就問:“那還需要我弄嗎?” … “陪我聊天吧?!碧K景秋說:“不用你了?!?/br> 蘇景秋認真做飯,司明明在一邊站著,他是移動式做飯,她是移動式讓地方,配合倒也默契。兩個人隨便聊天,司明明問起蘇景秋什么時候營業,問到蘇景秋痛處了,捂著心口說:“換個問題?!?/br> “沒錢我可以借你?!彼久髅髡f:“寫欠條你?!?/br> “我不跟你借錢?!碧K景秋說:“沒錢我就去做兼職,顧峻川之前老說讓我給他做模特,我也拍過一兩次,那玩意兒沒意思,在鏡頭前面不停賣弄?!?/br> “怎么賣弄?” 蘇景秋就停下手中動作,擺了幾個姿勢。廚房并沒影響他發揮,閑散賣弄,倒適合他身上的家居服。這條路適合蘇景秋,這會兒拍潮牌,40歲以后拍商務,50歲以后拍老年裝。只要他不死,這碗飯沒準能吃一輩子。 果然長相好是老天爺給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如果我失業了,好好運營運營蘇景秋,沒準兒也能混碗飯吃。司明明想。 蘇景秋賣弄上癮,對她說:“你來?!被鹨魂P,走到客廳,拿了把椅子坐下,把前幾次做兼職學到的擺拍姿勢來了一遍。司明明被他逗笑了,說:“你這不是挺喜歡嗎?” “我真不喜歡?!碧K景秋說:“跟大傻子似的?!闭f完捏著雙手做插兜狀,仰起下巴挑釁似地看著司明明:“服不服?” “服?!?/br> 蘇景秋心情一好,就又變成了從前那個熱情的人。他的熱情很能感染人,司明明一直在笑。 她本來不是愛笑的人,但蘇景秋真的太好笑了,說到他擅長的東西他就得意,好像北京城已經容不下他。廚房里味道很嗆,她捂著嘴咳了聲,蘇景秋就把她推到門外站著。他擔心她吃不慣,少放了些辣椒和油,她就在旁邊說:“你怎么吃就怎么放,我吃吃看?!?/br> “當真?” “當真?!?/br> 既然如此,蘇景秋也就不再讓著她,又加了層辣椒。司明明實在不知道她能在廚房里做什么貢獻,最后決定貢獻一個五紅湯,第二天一早喝。 這氛圍實在是好。 吵架的這些日子司明明自己也思考良多,她看著自己的目標,回顧了跟蘇景秋相處的日子,發現她在這個家里其實已經稱王稱霸了。 她從自己的房子搬到這里,占據了幾個房間:她自己的臥室、書房、蘇景秋的半個臥室;她的日常生活被蘇景秋照顧著,那是小到連紅豆綠豆都不需要她cao心的日常細節;她出于性格原因,強勢主導著這段關系。 她在這段關系中汲取著養分,但她仍舊我行我素。 司明明是善于自省的,她看問題很清醒,蘇景秋的邊界問題是他的邊界問題,她的單向索取問題是她的單向索取問題。她表達自己的邊界原則,卻也在默默學習了解一個人。比如蘇景秋的放縱日飲食,比如他不開心時的反應。 如果蘇景秋是一個有心機的不好拿捏或掌握的人,她會獲得心理上的愉悅嗎?答案是不會。她沒法在結束打仗一樣的工作后又要面對需要戰斗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