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239節
雖然現在收下六百零一名新科進士做弟子,他在朝堂便有了一席之地,但最終還是抵住了這份誘惑。 更為甚者,他的矛頭指向了這種自欺欺人的官場陋習,明明只是盡著自己職責批閱試卷,結果竟然有了師生的名分。 “恩師,飲水則思源,依木則思蔭;一冠、一組,安所非老師賜也!”靳貴沒想到仍會遭到拒絕,很快便按著一貫的說辭道。 王越卻是冷冷一笑,顯得義正辭嚴地道:“你們拜師無非是想要尋靠山!只是自古朝廷之害便是朋黨,本官已上疏于皇帝,請其懲治此等官場陋習!” 這…… 劉吉等官員看到王越竟然如此抨擊朋黨,更是已經上疏向皇帝提議懲治科考師生,不由瞠目結舌起來。 如果這種攻擊出現在其他時候,王越肯定會被滿朝的官員直接噴死。 畢竟這種通過科試締結的師生關系,正是清流官員能夠抗衡皇權的重要保障,而詞臣更是這種關系的最大受益者。 不說是當權的詞臣們,哪怕地方的小小的知縣都會極力擁護這種締結師生關系的形式,焉有不痛恨王越之理? 所幸,現在朝堂給詞臣的土壤越來越少,反而是皇權越來越強,致使這個陋習還真有可能被整治。 只是任誰都沒有想不明白,明明已經是這種制度的最大得益者之一,能夠堂堂正正收下六百零三名進士官,但王越竟然想要推翻這個制度。 “真的……好剛??!” 徐鴻等新科進士看到王越如此表態,雖然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但望向王越的眼睛已經綻放出光芒。 “朝廷要是多幾個王越,豈有不興之理!”趙承慶從小便欽佩王越,而今看到王越直指官場陋習,不由得暗暗感慨道。 弘治二年的榮恩宴出現的變數實在太多,以至在許多年后,亦還有人津津樂道。 榮恩宴的第二天,六百零一名新科進士需要到鴻臚寺報到,進行為期三天的“崗前培訓”,主要是學習朝會、筵席、祭祀等官場禮儀。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這一屆的進士還會立進士題名碑,將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正當六百零一名新科進士進入鴻臚寺的時候,京城突然爆出一則重磅消息:都察院、戶部、刑部和順天府衙聯合行動,封查在京的所有當鋪、錢肆和錢莊。 第二百八十章 千年之殤,國有內疾 據后世統計,金融業利潤占據所有上市公司總利潤的一半。 縱觀華夏兩千年封建歷史,金融業始終牢牢占據一席之地,而最重要的表現形式是放貸。 早在東周之時,便出現了華夏第一起“天子違約”的事件,便衍生了沿用至今的成語——債臺高筑。 話說,公元前256年,秦國奪取韓國的陽城、負黍,逼近周王城。于是,周赧王起草詔令,分發六國,約定時間集中兵力攻秦。因當時周天子國庫空虛,只好向富商大賈借債來籌集軍費,許諾以滅秦后的戰利品來償還,并付利息。 后來,秦國派大軍打進周王城,周赧王降秦,被趕到伊闕南邊的新城。 眾債主趕到新城向赧王討債,已是窮途末路的周天子就只好逃進一處筑在高臺上的驛館內躲債,這處高臺就被稱為“逃債臺”、“避債臺”。 由此可見,放貸從封建社會產生便已經存在了,甚至成為很多當權者的斂財手段。 像齊國的孟嘗君田文豢養了三千多位食客,其經濟來源主要是靠放債賺取利息,而和坤的富有離不開金融產業的收入。 據《后漢書龐參傳》記載,漢安帝劉祜永初四年,東漢帝國與羌人作戰,軍費大增,加上連年欠收,官方積欠私人的債款達幾十億之多。漢順帝劉保永和六年,皇帝下詔向富裕的百姓借錢,詔假民有貲者戶錢一千。 作為皇帝都成為了借貸者,可見放貸早已經融入了華夏的歷史洪流之中。 到了元朝,放貸成為國家的惡瘤,為此元廷還推出了一項措施。 大定十三年,因為民間質典利息太高,金世宗完顏雍下令在中都、東平、真定等處設置質典庫,稱為“流泉”,抵押款照抵押物的七成估價,月息一分,過了二十五個月不贖回,就下架質押的物品出賣。 只是這種措施注定無法阻止民間放貸業的發展,而將金融業務推向頂峰正是大名鼎鼎的山西票號。 有數據表明,僅喬氏一家的票號,一年的流動資金就達到了白銀八百萬兩到一千萬兩之多。喬致庸擁有票號、店鋪等不下二百多處,總資產在幾千萬兩白銀以上。 朱元璋奪取天下的時候,亦是意識到金融放貸業務的危害,故而《大明律》明確規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收利不得超過三分,每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 只是這個法律阻止不了金融業的發展,單是明朝當鋪的名稱便有解庫、解鋪、典庫、典鋪、解典庫、解當鋪、當鋪、質庫、質鋪、印子鋪等十幾種,而僅河南省便有230家當鋪。 當鋪最重要收入來源其實并不是利息,而是典當人到期沒有將錢還回來,當鋪便可以得到幾倍乃至十倍的利潤。 至于當輔和錢肆的現銀放貸,這終究是治民不治權的時代,不然白銀不可能成為最主要的流通貨幣,所以壓根沒有受限于《大明律》。 在《金屋夢》當中就有記載:新官取京帳,俱是六折,六兩算十兩,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兩,連本就該三百兩。 時至今日,京債和當鋪已經成為權貴階層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朱驥、重慶公主和會昌侯便是其中的得益者。 只是讓誰都想不到,剛剛登基一年半的弘治,竟然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之下,揮出一棍打向了京城最大的利益集團。 城東,駙馬府。 “查封了?本公主這便進宮面圣!” 城東,襄城侯府。 “怎么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速速將其他幾位侯爺請過來商議對策!” 城西,瑞安伯府。 “快……快備轎,本伯即刻進宮,一定要太后做主!” 城北,尹府。 “老夫都退隱三年了,這是要翻舊賬嗎?” 城北,某座宅子。 “查封了?難道是雜家的小金庫被陛下知道了?” …… 自己的金融店鋪突然被朝廷查封,頓時震驚了整個京城的權貴圈,亦讓這些人當即紛紛行動起來。 只是幾個衙門秘密行動,又有十二營的統領親自帶人協助封查,致使京城最大的一百間金融店鋪無一幸免。 一時間,整個京城顯得哀鴻遍野,甚至有人選擇即刻逃離京城了。 養心殿,一股檀香從銅爐中裊裊升起。 身穿龍袍的朱祐樘端坐殿中,雖然知曉外面的權貴們是人心惶惶,但對外界的sao亂顯得完全不放在心里,正在認真地處理著手里頭的事務。 原本心情還算不錯,但跟那幫權貴的煩惱相比,在看到朝廷即將要撥付的一些開支后,自己同樣感到十分的頭疼。 很多人都以為只要管理好朝廷的稅收,那么大明便可以開創一個全新的盛世,從而成為一代明君。 只是身處在農耕社會中,其實始終需要面對兩個很現實的問題:一個是糧稅和鹽稅的收入甚至連正常的朝廷開支都解決不了;另一個則是百姓的消費能力如何提升。 中興、盛世,從來都不是文人寫幾首詩就行了,而是需要打造健康的財政,同時要切入到百姓的消費力中去。 像現在,即便自己已經將飛梭織布技術帶到了這個時代,但不得不面臨一個扎心的問題,底層的很多百姓仍舊穿不上飛梭機織出來的棉布。 至于大明財政,朱祐樘自認為去年已經做得足夠好,但僅僅只有三百萬兩白銀可供自由開支。只是大部分白銀撥給天津皇家造船廠生產海船后,剩下的銀兩已經不多了。 雖然朝廷一年有三千萬石稅糧的收入,但朝廷雖然背負軍餉、官員俸祿、宗藩祿米和勛貴的祿米等,同時還得負責水利工程以及漕運等。 由于冰河已經解封,去年的秋糧通過十余萬漕兵正在運糧北上。 只是為了每年運送四百萬石糧到通州糧倉,單是一年的成本便接近二百萬兩,達到了八成的損耗。 據朱祐樘所知,漕運系統的貪腐十分嚴重。像生產漕船的船廠總是偷工減料,致使漕兵的死亡率逐年走高,甚至漕船都要成為快速消費品。 另外,十幾萬漕兵遭到層層盤剝,不僅從漕運衙門拿不到該有的餉銀,連過水閘都要花給水錢。雖然攜帶土特產前來京城賺點外快,但一些漕兵為了生計只能將漕船的船板進行變賣。 朱祐樘看到漕兵總督衙門請求撥付三十萬兩生產漕船,二十萬兩征徭夫維護河堤,眨眼間就要從太倉中撥付足足五十萬兩給漕運總督府。 身兼河道總督的漕運總督周鼐因漕運請求五十萬兩后,黃河方面亦是獅子大開口般請求撥款五十萬兩,共計需要發放一百萬兩。 朱祐樘從來都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只是看到進項像是擠牛奶,而開支像是打開水龍頭,不由得暗暗感到rou疼。 只是事關四百萬石漕糧的漕運不得不花錢修護,畢竟北方的糧食仍舊無法完成自給自足,卻是需要東南漕糧供給京師保障百萬軍民的生活所需。 至于黃河更不容有失,這關乎青海、四川、甘肅、寧夏、陜西、山西、河南和山東各地百姓的生計。 朱祐樘雖然感到十分rou疼,但這兩件事關系京城和九邊軍民的糧食安全和水利工程,卻是不得不將一百萬兩撥下去。 “陛下,各個大臣都來了!”劉瑾從外面進來,顯得畢恭畢敬地道。 御書房,眾大臣齊聚一堂,只是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誰都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將京城一百家產業全部查封,這恐怕是有明以來朝廷對商戶的一場最大打擊行動。 萬安和劉吉顯得老誠持重,坐在前排閉目養神。 吏部尚書李裕和工部尚書賈俊雖然心里焦急,但更多是在揣測皇帝的用意,畢竟這一次簡直是要跟整個京城權貴圈為敵。 不過從最新的消息是來看,皇帝僅僅讓各個衙門進行封查店鋪,但并沒有做出查抄錢財的舉動,所以并不知曉皇帝的真正意圖。 戶部尚書李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雖然知道一些內情,但作為皇帝所信任的臣子,自然不會輕易開口。 工部左侍郎陳政等官員頻頻朝著門口張望,由于紛紛被人主動找上門,而今只想探知皇帝現在的真實想法。 若皇帝真要盯上這些當鋪、錢肆和錢莊的財富,憑著皇帝現在牢牢掌握著十二京營,還真沒有人能違抗皇帝意志。 終究而言,登基一年半的皇帝已經徹底掌握了朝堂,卻是可以按著他的意圖做任何事。 今日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門口突然出現一道黑影,眾臣紛紛站起來對著進來的朱祐樘行禮。 朱祐樘剛剛進門的時候,便已經將一些臣子迫切的表情看在眼里,卻是知曉這查封的一百家產業恐怕跟這些人有干系。 他終究來自于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卻是知道在場的官員根本沒有真正干干凈凈的大清官,甚至有頭腦靈活的重臣像和坤那般早已經涉及放貸業務。 朱祐樘讓大家歸座,自己直接走向那邊的樓梯:“王愛卿!” “臣在!”王越出列,顯得恭敬地道。 吏部尚書李裕等人紛紛望向王越,而后疑惑地扭頭望向正在上樓梯的朱祐樘,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讓都察院參政了。 朱祐樘淡淡地掃了下面一眼,便一本正經地道:“都察院不屬六部之列,按說是不能出席這場會議!只是王愛卿想知曉大明最新政策動向,這樣便于他監察百官,故朕特允他前來旁聽!” 旁聽? 吏部尚書李裕等人望向坐在邊上的王越,這才恍然大悟地張了張嘴。 卻是不得不佩服這位帝王的智慧,在給都察院莫大權力的同時,亦對都察院的權力進行了一些限制。 如今他們六部掌舵帝國的方向,由王越主管的都察院則盯著他們六部,這樣便能確保大明順利航行。 朱祐樘將目光重向王越,亦是認真地告誡:“王愛卿,你雖然在這場會議中,但今后不可參與討論!” “臣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王越深知自己能進來已經是天大恩惠,便認真地保證道。 朱祐樘知道王越是懂規矩的人,又是望向在場的官員:“朕在這里宣布一件事情!杜銘已經告老還鄉,彈劾杜銘工程貪墨一事,那些捕風捉影的劾章可以停一停了。若沒有真憑實據的劾章,朕不可能會查朕的重臣,更不可能無緣無故查抄家財!”頓了頓,又是認真地保證:“朕知道你們有些人在擔心什么,總是害怕朕聽信捕風捉影的劾章,便通過查抄家財來證明有無貪墨。朕現在不會這樣做,將來亦不會這樣做,你們都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