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56節
外面似乎是下雨了,隱隱間像聽到雨滴打在黃色琉璃瓦的聲響,還有狂風中的嗚咽聲。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這一夜顯得很是漫長,他不知多少回。 終究,十七歲的少年郎,一具精力旺盛的少年軀體。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時間停滯或拉長終究是一種人為錯覺,黎明終將到來,不同的是今天的秋日宛如紅彤彤的大蘋果般。 朱祐樘像往常一般起床,跟往日無異。 持筆女官記錄著朱祐樘的內宮生活,大膽地端詳朱祐樘片刻,而后寫下:帝容如常,神有不悅。 爾雅已經先一步穿衣離開,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般。 諾大的皇宮,宮女有一千多號人,只有一個帶把的在這里,寵幸對絕大多數宮女都算得上是一份恩賜。 對爾雅這種都快要離宮的宮女,更是一種天大的福分,當然亦包含朱祐樘對爾雅身體上的一種懲罰。 昨晚有雨或無雨都已經不重要,今日的朝陽顯得璀璨奪目。 王相一大早便前來,跟隨劉瑾進來稟告道:“陛下,方才吏部左侍郎徐溥在上衙途中遭謝柯攔轎欲刺,今已被微臣的手下抓回北鎮撫司,當如何處置?” “謝柯因何要行刺徐溥,徐溥可有傷到要害?”朱祐樘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當即便進行詢問道。 王相抬頭望了一眼朱祐樘,便如實回答道:“據微臣所知,謝柯似乎認為謝家被抄家是徐博的過錯,徐溥只是傷到手臂并無大礙!” “既然已經將謝柯收監,且謝柯行刺大臣不宜釋放,那你便好好審一審賬冊的事吧!”朱祐樘的眼睛閃過一抹失望,當即做出決定地道。 雖然自己可以強行除掉徐溥,但徐溥的影響力太大,強行撤掉徐溥會造成地方有所失控。 若徐溥此次被行刺致死或致傷殘,反倒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但運氣明顯不站在自己這一邊,不僅徐溥沒有傷到要害,而今謝柯亦是不得不選擇將他收監審訊。 “微臣這便去辦!”王相看到陛下已經有了決斷,當即便領命而去道。 朱祐樘看著王相匆匆離開的背影,卻是無奈地嘆息一聲。 其實他對審訊謝柯并不敢抱什么希望,謝柯恐怕不會自絕于文官集團,而且亦不太可能給謝一夔主動再添污名。 現在想到揪出這朝堂上的蛀蟲,其實還得寄望于宋澄,希望宋澄能找到賬冊從而砍掉一批蛀蟲的腦袋。 秋日漸漸高起,乾清宮的漢白玉甬道沐浴在金燦燦的朝陽中。 乾清宮最近明顯要熱鬧不少,特別人事權已經被朱祐樘牢牢地攥在手里,致使吏部尚書李裕前來的次數明顯有所增加。 “回稟陛下,禮部尚書的人選有兩位!”李裕而今是緊緊地抱上朱祐樘的大腿,顯得恭恭敬敬地道。 每個衙門缺少的人員都要進行調整,而禮部這塊明顯要復雜不少。 詞臣原本是一個最熬資歷的地方,故而每個位置都有著相應的備選,像張升明明是成化五年的狀元,結果現在仍是停留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修撰。 只是朱祐樘早前一下子便擼掉足足三位部堂,特別是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給人一種“后繼無人”的感覺。 朱祐樘翻看李裕草擬禮部尚書名單,便是淡淡地道:“刑部尚書杜銘和吏部左侍郎徐溥?你是覺得朕不喜徐溥,所以才將他放到后面,可是如此?” “陛下圣明燭照,臣確實是這么想!若要論出身、資歷和聲望,首選其實還是徐溥!”李裕當即苦澀地道。 徐溥是景泰五年的進士,成化十一年便已經主持會試,而后歷職禮部右侍郎、禮部左侍郎和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 現在禮部尚書出缺,可以說是本朝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選。 若不是因為不被朱祐樘所喜,而今徐溥恐怕早已經是入閣拜相,甚至都已經將媚黨萬安和劉吉都雙雙擠走自己成為首輔了。 只是時也,命也,現在禮部尚書空缺,而他竟然被迫成為備選。 朱祐樘猶豫了一下,便做出決定道:“既然如此,那么便由徐溥出任禮部尚書,杜銘還是留在刑部比較好!” “遵命!”李?,F在捉摸不透朱祐樘對徐溥的態度,但還是認真地拱手道。 朱祐樘并不想打破詞臣層層遞進的熬資歷晉升模式,便直接進行選擇地道:“由南京祭酒陳瓊太常寺卿兼南京祭酒陳瓊出任禮部左侍郎,翰林侍讀學士劉健接任禮部右侍郎,翰林侍讀學士程敏政接任翰林學士!” 在這里中,不論是劉健還是程敏政都不被自己所喜,但自己并沒有心儀的人選。至于陳瓊,權當是一個小白鼠,一個被排擠到南京的詞臣孝忠度通常都會高一些,沒準還是接班萬安的好人選。 “陛下,不知翰林侍讀學士和翰林侍講學士可有屬意的人選?”李裕輕輕地點頭,便又是繼續詢問道。 朱祐樘對這兩個位置已經有屬意的人選,便直接進行安排道:“由張升出任翰林院侍講學士、謝遷出任翰林院侍讀學士!” “陛下圣明!”李裕知道這兩個都是門黨中人,當即會心一笑地道。 朱祐樘看到人員調整得差不多,又是進行安排道:“廷推不宜徹底廢掉,朕心里并沒有吏部左侍郎的屬意人選,這個位置便交由九卿廷推吧!” “陛下圣明!”李裕先是微微一愣,而后便是折服地施禮道。 這一收一放,簡直已經將權術玩得爐火純青,既牢牢地掌握了人事大權,又能讓那些九卿品嘗到一點甜頭。 隨著人員名單敲定,便是由于吏部遞交內閣,內閣交給翰林院草擬圣旨,而后便由司禮監用印下發。 朱祐樘對這次人員變故顯得十分的平靜,這些詞臣的調查看似很重要,但亦可以說是一點都不重要。 他知道這里有不少赫赫有名的名人,像回鄉守制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和時任正八品的翰林檢討楊廷和等,只是終究離得有些遠。 詞臣最大的作用是行使相權,用他們的智慧來管理這個王朝。 只是現在自己當政,這些詞臣若不能服從自己,而是想要玩他們和光同塵那一套,十個楊廷和都不如一個萬安。 “臣叩感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翰林侍讀學士劉健接出旨意并沒有顯得多開興奮,原本一度企望是由自己接任禮部左侍郎,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謝禮道。 “臣叩感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張升算是一次超遷提拔,在得到這個任命的時候,當即便十分興奮地接旨道。 只是事情終究還是出了意外,而這個意外是讓人始料不及。 由于徐溥告假在家養傷,圣旨直接降至徐宅,結果徐溥一番權衡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顯得正義凜然地回絕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賢士眾望所歸。今陛下輕眾議重專獨,以中旨指定微臣,實乃與君臣相恃,非圣君所為,故不受!” “拒旨不接,吾輩楷模也!” “徐學士無個人榮辱,真大夫也!” “吾輩當效仿徐學士,祖宗成例豈可改之!” …… 在得知徐溥拒絕陛下的升遷中旨后,唯恐天下不亂的清流官員紛紛稱贊徐溥的做法,甚至有官員呼吁大家聯合起來逼迫陛下將人事權還給九卿,廷用英宗朝定下的廷推人事制度。 第九十一章 終是陌途,波云詭譎 乾清宮,檀香裊裊而起。 李裕在徐宅碰到軟釘子后,便第一時間回來復命。 或許是擔心朱祐樘會暴怒,原本是打算前來謝恩的張升亦跟隨一起進來。 事情倒是湊巧,錦衣衛千戶王相在審訊完謝柯過來匯報,亦跟著李裕和張升規規矩矩地跪到這里。 自從昨日秋香事件后,今天呆在東暖閣的宮女明顯更加懂規矩了,在三個官員進來的時候,都是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劉瑾現在被重點培養,正手持佛塵規規矩矩地站在朱祐樘身旁,從窗戶映射進來的光線落在他華麗的太監服飾上。 在這里的四人顯得大氣不敢粗喘,明顯已經感受到帝王的怒意。 手握京軍十二營,大明正統皇帝,擁有智謀和手腕的少年天子,而今竟然還有臣子敢公然唱起反調觸怒這位帝王。 “拒恩?很好,當真是好極了!” 朱祐樘原本正要翻看湖廣巡按御史姜洪彈劾王越的奏疏,此時聽到李裕的回報,亦是氣得青筋直冒地道。 或許是感受到了帝王的怒氣,李裕和張升將頭埋得更低。 “你們都起來議一議吧!徐溥拒絕皇恩授職,此事該如何應對?”朱祐樘壓下熊熊燃燒的怒火,便淡淡地開口詢問道。 李裕和張升發現弘治比想象中要穩重,不由得暗暗吐了一口濁氣,便起身謝恩。 王相是典型的年輕人心態,當即忍不住表態道:“陛下,既然徐溥如此不識抬舉,這簡直公然跟陛下作對,微臣以為當將其撤職處置!” “李卿、張師,你們覺得當如何呢?”朱祐樘其實并不是要問王相的建議,便直接鎖定李裕和張升道。 剛剛升任翰林侍講學士的張升看著李裕似乎沒有想好,便率先開口道:“陛下,微臣以為此事不宜動靜過大,可由刑部尚書杜銘接任禮部尚書,迅速平息由此事所引起的非議!杜銘承蒙隆恩,定不敢行拒旨之事!” “若是不處置徐溥,朝臣怕是以為朕怕他徐時用了!”朱祐樘將手中的奏疏重重放下,顯得咽不下這口氣道。 其實現在不僅僅是生了惡氣,徐溥現在擺明是要求他廢掉“皇命提拔”,而是改為英宗時期的九卿廷推制。 這幫文臣口口聲聲都在說忠君,結果千方百計從朱家這里偷錢偷權,如今還有臉亮出一個八歲皇帝時期立下的九卿廷推制度。 在這一刻,他發現周烈造反的案子還真得盡快落實,沒有人頭滾滾來震懾這些宵小,還真以為自己是善男信女。 王相對朱祐樘的反應是感同身受,當即便再度表態道:“陛下,徐溥這種忤逆的臣子用不得,微臣以為當勒令致仕,微臣亦請求清查徐溥查其貪墨之舉!” “陛下,臣以為現今不宜即刻處置徐溥!徐溥此次挑起的是皇命授職和九卿廷推之爭,然皇命授職在前,九卿廷推在后。若陛下即刻處置徐溥,反倒會讓世人認為陛下心虛,倒不如辯上一辯,如此才好重歸大祖定制!”李裕深吸了一口氣,當即便站出來表態道。 朱祐樘自然意識到其中的玄機,但心里始終還有著一口惡氣道:“朕要的是反制手斷!” “陛下,臣以為可暫讓禮部尚書位置空懸,一則自然是留白用于皇命授職和九卿廷推之爭,二則臣以為陛下其實早已挖好坑了!”李裕瞟了一眼朱祐樘,顯得話中有話地道。 咦? 張升和王相都不明白李裕打什么啞迷,不由得紛紛疑惑地望向弘治。 “朕挖了什么坑?”朱祐樘顯得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若徐溥今日接受皇恩受職,那么翰林侍讀學士程敏政接任翰林學士、謝遷超遷翰林院侍讀學士、吏部左侍郎舉行廷推。然徐溥今日不受職,后面兩人的授職則無法進行,徐溥已經擋了這兩個人的道!官場有云:擋人升遷者,宛如殺人父母!”李裕進行剖析道。 王相的眼睛微微一亮,不由得脫口而出地道:“果真是如此!若讓禮部尚書位置空懸,程敏政和謝遷等人豈不是恨透徐溥了!” “若是進行廷推吏部左侍郎的話,現任吏部右侍郎劉宣是景泰二年的庶吉士,定然是可以遞進。今徐溥不肯受職,同樣擋了劉宣的道!陛下,現在即刻下旨勒令徐溥致仕,反倒成就徐溥史名,亦有損皇命授職之正法,故請曾時忍讓,讓禮部尚書一職空懸!”李裕觀察著朱祐樘的反應,當即便趁熱打鐵地提議道。 這…… 張升突然意識到由自己接了劉健的翰林侍講學士而由謝遷接程敏政的翰林侍讀學士確實有點反常,似乎真像是早就算好的一般,不由得震驚地望向這個深不可測的學生。 “李卿,你以為徐溥拒受皇恩的真正動機是什么?”朱祐樘的臉色微緩,卻是想要聽取李裕的看法道。 李裕略作沉思,便緩緩地搖頭道:“臣亦說不準!只是徐溥現在的處境,一個禮部尚書確實比不上吏部左侍郎!” “朕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今徐溥既然以一己私心拒皇恩,朕為大局可以不懲治,然朕望三位今后助朕除jian佞,還大明以大治!”朱祐樘不再深究徐溥的真正動機,當即進行決斷道。 李裕、張升和王相當即一起表態道:“臣誓死為陛下效忠!” 劉瑾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朱祐樘,隱隱感覺這位帝王已經生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