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19節
第三十一章 王越在野,知曉蒼生 安陸,結屋山巖下。 時至金秋九月,稻谷已經熟了。 一個俊郎高大的老頭正彎著腰爭分奪秒地收割稻谷,割稻的手法顯得十分利落,毅然像是一個勤勞的老農夫。 只是這個老頭的雙手雖然滿是老繭,亦是穿著一套尋常的灰色布衣,但皮膚白皙,身上透著幾分讀書人的儒雅。 即便是體驗農夫勞作的艱難,但割稻能有如此表現,亦是不多見,更體現出這個老漢的不同凡響。 另一邊,同樣是一個老頭子。 這個老漢的臉比黃土地還要滄桑還要深沉,常年風吹雨打的皮膚早已經失去光潤,只是割稻的手法簡直讓人無法捕捉到他完整的一套動作。 “時間到了,爺爺你輸了!” 站在田梗上的華服少年王煜看到手中的香已經燃盡,再看著兩人的戰果,當即對自己的爺爺宣布勝負道。 王越抬頭看到對方的稻谷數量確實越過自己一截,卻是激發好勝心道:“咱們再來,老夫偏不信贏不得你了!” “來便來!別的比不上,但這干農活,我胡大牛是十里八鄉的第一把好手!”胡大牛有著自己的要捍衛的東西,便爽快地接下這個來自大人物的挑戰道。 “要不咱們勸一勸吧?”胡軍扭頭望向這個新交的朋友,顯得為難地提議道。 “沒事!”王煜知道自己爺爺是一個有賭品的人,當即重新燃起一炷香,然后宣布比試重新開始。 王越終究是這一帶的名人,而今來到胡軍幫忙收割稻谷,亦是吸引不少村民過來,甚至張里正都是聞訊而來。 重新開始比試沒多久,原本一路領選的胡大牛突然想要直起腰,結果整個人一頭栽進腳下的泥地里。 這個意外,當即嚇得周圍的人尖叫連連。 胡老漢在樹蔭中醒過來,看著周圍關切的臉孔,最后對救治自己的張里正道:“老了,身體已經不如當年了!” “你脖子都這么粗了,干活還像頭牛,你這次算是命大了!”張里正看到胡老漢已經沒事,當即沒好氣地告誡道。 王越原本猜測是胡大牛得了病,而今發現并不是這么一回事,便好奇地打聽道:“張里正,這終究是怎么回事?” “王公,他……他們都是缺鹽了!”張里正原本只是想說胡老漢,但瞥見圍觀的人群,便是苦澀地說道。 王越經張里正這般提醒,發現圍過來的數十名村民的臉色確實不對勁,特別有幾個已經出現大脖子病,可謂是觸目驚人。 一些村民被王越這么觀察,想到自己現在家里的窘境,不由得紛紛羞愧地低下了頭,看著腳下這片自己生長的黃土地。 他們確實病了——窮病。 王越知道自己遷居的這一帶很貧窮,但一直都沒有太深的概念,而今看到這些村民終于意識到他們生活的不易,只是十分困惑地詢問道:“張里正,為何他們會缺鹽這么厲害呢?” “咱們安陸吃的是淮鹽,只是此地離揚州幾千里,所以鹽價比其他地方要貴些,但亦能勉強還能負擔得起。只是這些年的鹽價被一個來自山西的商人壟斷,一斤鹽日常的要價便已經是四百文了!”張里正比出三個手指頭,顯得滿腹委屈地道。 王煜看著張里正煞費其事地比著三根手指,再看著手里的蜜餞,便十分疑惑地道:“張里正,四百文錢一斤鹽亦不算貴吧?我的蜜餞!” 只是話音未落,結果遭到自己爺爺一道凌厲的目光,嚇得他直接將嘴里的果核吞進了肚子里。 “王公子,這四百文夠我們買多少糧食、吃多少個rou包子了?且不說咱們沒有現在手里沒錢,哪怕有錢亦是舍不得,都是買一些便宜的鹽布反復使用,但一塊鹽布上面能多少鹽呢?”張里正眼睛復雜地望著這個貴公子,便苦澀地解釋道。 王越是知道民間疾苦的人,當即便板起臉道:“太祖開中法讓利于民,鹽價一引才二貫,淮鹽一引亦不過二貫五錢,而如今淮鹽到了安陸竟然賣到了四百文一斤,當真是該殺!” “王公,一斤四百文錢如此天價,哪怕放到京城亦讓人心疼,怕只有你們當官的才能天天吃得起了吧!”張里正想到那個沒天理的鹽價,亦是忍不住進行假設道。 王煜意識到自己剛剛說錯了話,便體恤民意地道:“京城的官收入五花八門的,自然是吃得起的,只是鹽價如此之高,你們這里的衙門不管一管嗎?” “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州衙里的老爺有錢孝敬,哪怕吏員都有人送鹽,這高價鹽苦的只有咱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張里正想到州衙的情況,顯得十分無奈地道。 王越得知了其中的緣由,抬頭看著一個個因為無法食鹽而低頭羞愧的百姓,心里卻宛如刀割一般。 自己當年帶著弟兄在北邊浴血奮戰抵御外敵入侵,結果國內的百姓仍舊無法過上平穩的日子,反而處處要遭受官員的盤剝。 若是有得選擇,他當真想要將這些官商通通抓起來,然后將他們推到斷頭臺上挨個砍下腦袋。 圓月高懸于空,這里的貧窮似乎無人知曉。 雖然村莊已經沉沉睡去,但整個天地都被潔凈的月光輕輕地撫摸著心靈,安撫叫聲充斥著悲涼的秋蟲。 王越想到白天的一幕,轉輾難以入眠,最后忍不住來到了窗外的書桌前,然后拿出僅剩的一份空白奏疏。 這份奏疏原本打算用于自陳疏,向陛下自辯“作詩怨望”一罪,但現在先帝都已經駕崩了,留著這份空白奏疏亦是沒有什么作用了。 他出身于農家,由于從小做事專注和頭腦靈活,故而很順利便考取功名,成為了大明王朝的一名官員。 由于自己并沒有官場資源,所以并不能以庶吉士的身份進入翰林院,而是被吏部外派地方出任監察御史一職。 盡管受到官場的排擠,一度遭到都御史彈劾,但最終還是熬到大同巡撫,然后在韃靼入侵的戰事中嶄露頭角。 由于自己秉行不結黨的理念,故而并沒有加入任何一個文官集團的陣營,而是勤勤懇懇地替陛下鎮守邊關,最終因戰功被封為“威寧伯”。 只是奈何,這朝堂凈是一幫酒囊飯袋。 卻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看到自己統率的大同軍屢建軍功,突然廷議將自己從大同調到延綏,而由延緩的總兵官許寧調到大同鎮守。 結果呢?鎮守大同的許寧因輕敵冒進被韃子大敗,那幫人知道是他們換防惹的禍,而許寧更不是領軍之才,竟然跟科道一起瞞下此次兵敗。 自己當時確實是“作詩怨望”,但并非是怨恨陛下,而是這朝堂的酒囊飯袋,那幫只懂得瞎指揮還包庇罪人的高官們。 至于兵部尚書的位置,自己確實認為比余子俊更有軍事才能,但這個禍分明就是一幫朝臣廷推余子俊的結果,怎么又能讓陛下來背? 終究是百口莫辯,朝堂的高官給自己扣下這一頂莫須有的帽子,卻是要將自己逐離由他們所掌握的朝堂。 “備陳安陸鹽事疏!” 王越的臉色剛毅,捻袖潑墨揮毫在奏疏寫下了這個名字。 經過白天的事情,他決定向新天子弘治帝講述這底層百姓生活的不易,亦算是對《即位詔》中提及鹽弊的響應。 不得不承認,新天子弘治帝并不像傳聞中性情溫和,起碼《即位詔》中透著一種深謀遠慮。 “罪臣王越謹奏:鹽價貴如金,安陸如此,大府可知,一處如此,他處可知……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戰栗恐懼之至,為此具本親赍,謹具奏聞?!?/br> 洋洋灑灑幾百字,王越秉承心中那一份為民請命的心愿,這份奏疏可謂是一氣呵成。 次日清晨,王煜剛推開房門便見到站在房門前的爺爺,當看到爺爺鄭重地遞過來奏疏,便帶著奏疏即刻拍馬前往安陸州城。 第三十二章 文臣一心,殺器終現 紫禁城,乾清宮。 有太監在坑口處不斷添加柴木供暖,有漂亮宮女往東暖閣奉茶,亦有太監按時更換檀香等,他們所做的事情都是圍繞著一個人運轉。 按說受到幾十名太監和宮女輪番無微不至照顧的人,他應該是快樂而幸福的,但此刻朱祐樘的眉頭微微蹙起。 在第一次視朝后,屬于他的執政時代已經正式到來。 只是作為大明皇帝不僅要面對每天的早朝,而且還要處理來自兩京十三省的奏疏,管理著這遼闊的大明疆土。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僅朝堂的派系間相互軋壓,地方上的官員亦已經展開了十分激烈的廝殺。 成化朝能夠維持原狀的地方勢力,隨著自己正式登基執政,仿佛成為了最后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現在地方官員相互彈劾,有關貪墨、黨附、魚rou百姓和草菅人命等問題都紛紛暴露出來,這里竟然涉事的官員竟然高達幾十號人。 朱祐樘此時此刻并不感到快樂,甚至還感到了煩躁,仿佛看到地方上一張張丑陋且貪婪的官員嘴臉。 偏偏地,大明王朝想要牢牢地掌握這遼闊的疆土,卻不得不是將地方上的管理職能交給這些官員。 朱祐樘參考內閣遞交上來的票擬意見,仿佛都忘記大祖“只要貪污超過八十貫,或者監守自盜達到四十貫,統統絞刑處死”,對貪墨的官員最高的處罰僅是削職為民。 盡管心里很想痛痛快快砍這些貪官的腦袋,但現在的形勢還不能讓他如此強硬,不然很容易激起“官變”。 所幸,萬安和劉吉現在都還知道收斂,并沒有向自己提出“納銀贖罪”的荒唐票擬。 “陛下,出事了!”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郭鏞從外面匆匆走進來匯報道。 朱祐樘抬頭望了一眼這位經梁芳舉薦的司禮秉筆太監郭鏞,顯得十分平靜地端起茶盞道:“什么事?” “陛下,前幾天頒發的即位恩詔書并沒有分發到禮部和戶部,剛剛已經被戶科都給事中陳壽正式封駁了!”郭鏞咽了咽吐沫,顯得小心翼翼地匯報道。 為了防止皇權沒有受到絲毫的約制,故而大明沿用前朝的制度,同樣設置了封駁制度。 詔旨必由六科,諸司始得奉行,若有未當,許封還執奏。 皇宮發往六部的政令都必須經過六科廊的審核,若是沒有問題的政令才會存檔交轉達相關的衙門,但六科廊面對失宜政令或誥書機有權封存駁回。 朱祐樘吹了吹浮在熱茶上面的茶梗子,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一般道:“陳壽給出的封駁理由呢?” “陳壽給出的封駁理由是此舉破壞鹽法。據他所說,戶部聲稱濫發鹽引是今鹽法不暢的主因,所以他懇請陛下收回成命,采納禮部‘以銀代引’之策!”郭鏞注意到朱祐樘并沒有勃然大怒,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匯報道。 朱祐樘喝了一口熱茶,仍舊十分平靜地推理道:“如此說來,問題的癥結其實是在戶部身上了!” “確是如此!”郭鏞先是微微一愣,但旋即后知后覺般點頭道。 朱祐樘將茶盞放下,便做出決定地道:“你馬上派人前往戶部衙門,讓所有主事以上的戶部官員即刻前來華蓋殿面圣!” “遵旨!”郭鏞不明白朱祐樘的用意,但還是無條件服從命令道。 朱祐樘看著領命而去的郭鏞,雖然對今天這個結果已經有所預料,但還是沒有料到這幫文臣這么早動用封駁權這個大殺器。 只是從文官的反應來看,他們無疑不會輕易放棄鹽政這一塊大蛋糕,卻是不打算向自己這位新君妥協。 時至中午,京城的天空仍舊灰蒙蒙的。 戶部衙門坐落在東江米巷的一條巷道中,右邊是掌握百官升遷的吏部衙門,而左邊則是培育儲相的禮部衙門。 “傳陛下口諭!戶部上至尚書、下至主事,一干官員即刻前往華蓋殿面圣,不得延誤,欽此!”宣旨太監劉公公面對跪在院中的眾官員,便傳達旨意地道。 “臣等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戶部尚書李敏的眉頭微微蹙起,亦是率領眾屬官進行領旨謝恩道。 面對劉公公的催促,戶部左侍郎李嗣上前給劉公公塞銀兩道:“劉公公,您辛苦了,還請先到里廳用茶,我們等等便隨你入宮面圣!” “好說!”劉公公掂了掂手中的銀兩,便進行通容地道。 戶部衙門剛剛進行人員填補,原戶部右侍郎李嗣升任戶部左侍郎,而空出來的位置則由葉淇進行填補。 事情倒亦算是十分的湊巧,如今戶部三位長官都是景泰五年的進士。 他們的老師是原首輔商輅,跟同年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徐溥關系都很好。特別葉淇,此次能夠順利升任戶部右侍郎,正是徐溥在背后運作的結果。 戶部三位長官正好出自同一科,這件看似巧合的事情,里面其實暗藏玄機。 文官集團不僅存在著“親兄弟”般的關系,亦有著“師生間的傳承”,萬安和劉吉的老師是原首輔高谷。 正是這一條來自高谷的紐帶,不僅將他們三人串連在一起,而且還牽扯到朝堂大佬徐溥身上,以致有人調侃現在的戶部衙門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