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3節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和叔叔掀起了皇位之爭,自己身處于漩渦的中心地帶而飽受煎熬,最終還落得了一個口吃的毛病。 自繼任大統后,皇父留下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王朝。 由于天災不斷,兩廣的瑤族大藤峽起義、四川湖南的苗族叛亂和荊襄地區流民起義等內亂層出不窮,而蒙古韃靼進駐河套地區和不斷侵擾九邊,即便弱小的建州女真亦是開始滋生事端。 面對明朝內憂外患的局面,自己亦是兢兢業業地走強軍路線,平定四方努力打造一個屬于華夏的太平盛世。 只是文官集團不過是葉公好龍,亦或者他們想要的其實僅僅只是士大夫的盛世,對自身的利益錙銖必較。 雖然自己設立西廠有效地打擊了官員的貪腐問題,亦通過傳奉官任命實干官員,但同時激化了自己跟文官集團的矛盾,此后便處處受到文官集團的掣肘,甚至他們推舉的大同主帥輕敵冒進吃敗跡的軍情欺瞞自己將近一年之久。 自己為大明盛世努力過奮斗過,亦因為對文官集團感到無能為力而頹廢過,二十三年宛如浮光掠影般從眼前一閃而過,一切都像是大夢一場。 雖然沒能為大明開創盛世甚是遺憾,但自己抵御蒙古外敵挺起了華夏的脊梁,對建州女真幾近滅族亦算是無愧于天下百姓。 罷了,就這樣吧! 朱見深感到身體無比的難受,自己終究還是rou體凡胎,而失去畢生所愛更是成了孤家寡人,或許死亡亦算是一種解脫。 若說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大概便是自己朱家這個天下了,太子其實并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繼承人。 “皇兒,你真要這么去了,讓娘親如何是好???”周太后聞訊來到榻前,對床上的朱見深悲切地哭泣。 周太后是明英宗朱祁鎮的貴妃,北直隸順天府昌平州人士,在朱見深登上皇位后,她母憑子貴跟原來的錢皇后并尊太后。 盡管現在眼看就要尊為太皇太后,但今年不過年僅五十七歲。由于保養得很好,皮膚還顯得潤澤,看起來不過是五十歲的模樣。 她有著北方人的體格,額頭頗寬,眉毛修長,皮膚顯得白皙,身上既顯貴氣又透著幾分女強人的氣息。 朱見深雖然知道皇家的親情淡薄,但看到自己的生母如此悲切亦是于心不忍,便進行安慰道:“母后,朕已將宮中諸事安排妥當,即便朕去矣,你生活亦是無憂,無須如此難過!” “皇兒,你怎么能先母后而去???若是你真的去了,太子年幼,這大明的天下又當如何是好???”周太后的兩行熱淚掛在臉頰上,卻是緊緊抓著朱見深的手埋怨。 朱見深的臉上閃過一抹苦澀,心里所屬意的繼承人并非優柔寡斷的太子,只是現在年紀最大的興王才剛過十歲,還不如已經年滿十八歲的太子朱祐樘更靠譜。 至于母后所說的“太子年幼”,雖然朱祐樘現在確實還像是個孩子,但這話無疑透著別樣的心思。 朱見深知道而今能信的人并不多了,為了讓自己的娘親更加安心,便做出一個決定道:“錢義,進來吧!” “奴婢在!”錢義從外面進來,顯得恭恭敬敬地跪下。 朱見深輕嘆一聲,便對錢義進行交代:“若此次朕去了,你今后便聽從太后差遣,敬她如敬朕!” 守在旁邊的御馬監掌印太監梁芳見狀,便知道陛下這是在交代后事了。 對任何一個王朝而言,京軍的掌握權無疑都是至關重要的,掌握京軍不僅能夠左右朝局,甚至還能自立為帝。 大明京軍最主要的兵力便是五軍營、神機營和三千營,俗稱“三大營”。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本朝至今還保留著“三大營”的編制,但“三大營”早已經是名存實亡。 景泰元年,兵部尚書于謙對京營編制進行改革,從“三大營”中挑選精銳十萬,設立十團營,每營設總兵官。 自此,被抽走全部青壯的“三大營”已經淪為空殼,即現在京軍嘴里的“老家”。 朱見深登基后不久,先罷“十團營”,后設“十二團營”。由于跟文官集團關系逐漸惡化,他不再將十二團營交給兵部尚書或都察院左都御史提督,而是改由內宮太監來提督。 第一任十二團營的提督太監是汪直,在汪直受文官集團攻擊被貶南京后,改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錢義接任。 朱見深現在讓錢義今后聽從周太后的指令,其實等同于將京營的兵權移交到周太后手里,由周太后來確保新老朝順利交接。 周太后心里不由得暗自一喜,雖然這是她此次想要的結果,但臉上仍舊保持著一副十分傷心的表情。 “遵命!”錢義抬頭望了一眼周太后,當即便進行表態。 原以為陛下會讓自己聽令于太子,不想是要求自己對將太子一手帶大的周太后唯命是從,但這些不該是他考慮的事情,他的使命是效忠成化帝貫穿始終。 傍晚時分,一個轎子從紫禁城的方向歸來,在穿過長長的西長安街后,七拐八繞便來到槐樹胡同前。 身穿一品官服的劉吉閉目養神地坐在轎中,雖然現在已經年過六旬,但皮膚保養得很好,留著漂亮的長胡須,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 自成化十八年劉珝被他和萬安聯手擠走后,內閣便僅剩下他跟萬安兩人,而他毅然成為高高在上的內閣次輔。 跟很多年少不得志的官員不同,他年僅二十一歲便高中二甲進士,先以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學習,而后歷官翰林編修,于天順四年進入太子府擔任日講官。 正是依仗這層師生關系,他在成化帝可謂如魚得水,于成化十四年進為太子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 整整九年的時間,他從當初進入內閣的懵懂宰相,而今已經成為了整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政客。 只是剛剛太醫已經透露陛下活不過三日,這既是機會亦是挑戰,這個像一潭死水的朝堂將迎來一場狂風暴雨。 “恭迎老爺回府!” 轎子輕輕落在前院中,在管家掀開轎簾的時候,外面便傳來全家人恭迎的聲音。 劉吉并不好女色,而今僅是一妻兩妾,生下四兒五女,對于每日都會在這里迎接自己歸來的妻兒輕輕頷首。 正室吉氏迎上前,顯得恭恭敬敬地匯報道:“老爺,家里剛剛來了貴客,妾身已經安排在后院等您了!” “好!”劉吉暗自一喜,當即朝著后院走去。 由于現在已是傍晚時分,后院的荷池被淡淡的暮色所籠罩,只是那盛花的荷花反倒顯得更加的圣潔。 在那一座精致的湖亭中,一個年近五旬的高大男子正在石桌旁品茶,而旁邊正是劉吉的兒子劉韋相陪。 劉吉遠遠見到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當即如沐春風地道:“朱指揮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卑職見過劉閣老!”朱驥看到過來的劉吉,亦是站起來恭敬地拱手。 朱驥是錦衣衛指揮使,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錦衣衛千戶,只是有幸原兵部主事吳寧說謀,娶了原兵部尚書于謙的女兒。 雖然因為岳父于謙被殺而受到誅連貶謫地方,但成化帝即位便被赦免復職,而后一步步爬到了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上。 劉吉遞給兒子劉韋一個眼色,劉韋心領神會地朝著自家的寶庫而去。 管家送來茶盞,劉吉對站立的朱驥抬手道:“朱指揮,你跟我是同鄉,無須如此拘謹,快請坐!” “劉閣老,您先請入坐!”朱驥并沒有落座,而是理清主次地抬手。 劉吉對朱驥的姿態很是滿意,坐下便開門見山地道:“朱指揮,實不相瞞,今日將你邀請前來寒舍是想要你替我好好調查一個人!” “何人?”朱驥沒想到對方如此直白,但還是認真地詢問。 劉吉用手指沾了一點茶水,便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隨著朱見深病危,而當今太子朱祐樘是一個十分容易掌握的人,這個朝堂已然正在釀造著一場大風暴。 第五章 漩渦外的太子府 京城暗流涌動,只是處于紫禁城東南角落的東宮府邸似乎并沒有受到影響。 身穿華服的漂亮女子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正是慵懶如妖地躺在塌上,用雪白的指間纏繞著黑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挑選呈在眼前的金銀釵。 跟天下女子一般,對漂亮的首飾是,而今她已經成為這間京城最大金鋪百信齋的大主顧。 張玉嬌從盤中拿起一款漂亮的金鳳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地詢問道:“太子睡在書房幾天了呢?” “回稟太子妃,已經有五六天了!”包子臉宮女小紫知道太子妃這是要對太子開恩,當即欣喜地回答道。 張玉嬌把玩著手中那支雕著金鳳的釵子,顯得漠不關心般地詢問:“太子這些天有沒有對誰不老實?” “沒有!太子殿下這些天都是很早起來晨練,然后跟往常一般到日講堂上課,并沒有對誰不老實!”小紫當即如同撥浪鼓般搖頭,顯得十分認真地回應。 “這支不要,其余通通留下!”張玉嬌將手中的珠寶金釵遞給旁邊的宮女,而后對宮女小紫吩咐:“今晚就別讓太子繼續睡書房了,安排他回來睡吧!” “遵命!”小紫的眼睛頓時一亮,當即便欣喜地拱手。 東宮上空多日的陰云似乎要散去,被太子妃冷落的太子朱祐樘終于迎來恩典,今晚不需要再睡書房了。 朱祐樘并不知曉這個“喜訊”,正在慢慢適應這個新身份。每天都呆在東宮府邸,除了前去文華殿上課外,其他時間都是在書房中翻書,同時結合前世的記憶整理出一些有用的知識點。 在此期間,不僅翰林侍讀學士劉健時常過來給自己灌輸治國理念,甚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士徐溥亦過來湊了熱鬧,更是在裝作無意間提及了被貶的原司禮印掌太監懷恩。 按說文官和太監是天生敵對的群體,但其實并非絕對。 懷恩出身蘇州大族戴氏,其族兄兵部侍郎戴綸被下令亂棍打死,其父戴希文時為太仆卿和叔父河南知府戴賢皆被抄家系獄,而他被閹割為宦官,賜名懷恩。 正是如此,雖然懷恩是太監沒錯,但其實還是屬于文官集團的一員。 朱祐樘意識到朝堂有一張無比龐大的關系網,自己所面對的是一股很強大的力量,甚至成化帝最后都選擇了妥協。 若想要徹底掌握這個朝堂,那么就要先理清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這樣才能做刀刀致命。 “太子爺,飯菜已經準備好了,請用午膳!”覃從貴雖然不再是朱祐樘的貼身太監,但毅然已經成為太子府的膳食管事太監,正是恭敬地迎接朱祐樘。 朱祐樘看著飯桌十分清淡的菜肴,當即困惑地詢問道:“這一兩天則罷,為何膳食天天如此寡淡?” 此話一出,在場的太監和宮女不由得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朱祐樘的眉頭微蹙,當即便將目光落在負責膳食的覃從貴身上,只是覃從貴像便秘般不敢說一言。 其他太監和宮女紛紛低下頭,卻是不敢接這個話。 朱祐樘的臉色頓時更是凝重,倒不全是這沒有多少油氣的食物給鬧的,而是感覺這幫太監太不將自己這位太子當一回事了,亦或者是那個女人故意給自己找不自在。 “太子殿下,我聽說太子府庫現在的銀兩已經所剩不多,所以我們所有人的膳食都要精打細算,你這個已經很好了!”牛蒙蒙看到大家都不敢說話,便忍不住站出來透露實情。 只是此話一出,包括黃盼在內的太監和宮女都憐憫地望向牛蒙蒙。 朱祐樘看著這個宮女的眼神格外清澈,卻是十分疑惑地道:“孤記得今年開府之初,父皇給太子府撥了足足一萬兩!” 覃從貴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只是發現牛蒙蒙竟然還敢繼續說的樣子,當即便使勁地遞眼色,當真是沒領教過太子妃懲罰人的手段。 “太子,是這樣沒錯!不過太子妃的花銷太多了,她不僅買了很多的金銀首飾,而且還給她娘家人很多……” 牛蒙蒙的臉色一正,當即便掰著手指宛如管家婆般計算起來,只是旁邊覃從貴一聲聲的重咳,終于讓她意識到這些話似乎不能亂說,這才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朱祐樘望向像得了肺癆的覃從貴,便是不滿地道:“覃從貴,你真得了什么惡疾,今后就別再出現在孤眼前了?” “太……太子爺,沒……沒有的事!”覃從貴急忙停止咳嗽,嚇得連連進行擺手。 朱祐樘看著眼前八素一湯,終于知道了問題所在。 自己這個太子府的財政緊張,并不是歲賜出了問題,而是迎娶進來一個揮霍無度的太子妃。偏偏地,這位太子妃時不時還要照顧娘家人。 有鑒于漢朝外戚干政的危害,太祖在打下江山后,便通過限定皇子婚娶對象為小門小戶來防止外戚做大。 張玉嬌的父親張巒以鄉貢進入國子監,其堂兄張岐是原遼東巡撫,但終究不屬于世家士族,故而只算得上是中等之家。 張玉嬌是張家長女,跟朱祐樘剛剛成親半年,說兩人有多深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在掌握太子府的財政大權后,雖然一萬兩看似不少,但這銀子自然經不過她如此揮霍,而今自然是要捉襟見肘了。 朱祐樘知道自己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禍根,性格上的軟弱和過度寵愛致使張玉嬌得寸進尺,最終自己這一脈連個繼嗣都沒有。 朱祐樘看著眼前的清湯寡水,滿桌只有那一碟羊rou水晶餃才有點葷味,便伸出筷子夾起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