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等陳奶奶走出于喬房間,陳父在走廊里截住她,說自己今天晚上要見一個人,要談事情,可能會到很晚,讓“你們”早點兒睡吧。 1998年的最后一個晚上,家家掌燈,戶戶擺宴,歡樂祥和迎新歲,這種氣氛暫時掩蓋了暗涌的集體不安,載人們沉入更深的夜,期盼新一年的清晨。 陳父徹夜未歸。 當晚,睡眠質量最高的當屬于喬,陳父關門聲響后,陳奶奶回到自己房間,關燈、就寢。 于喬在陳奶奶的一聲嘆息中倏然睡去。 陳母等陳奶奶房間燈滅,輕輕推開陳一天房間的門。 陳一天還沒睡,躺在床上看書。 陳母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目光黏住自己的親子兒子,表情平靜,心潮起伏。 這幾年來,母子每年只見一兩面,每次見面,陳母都覺得陳一天變成另外一個人。 男孩子個子躥得快,尷尬的變聲期一過,人也變得更加沉默了。 高中最后一年,學業緊張,她一頓營養餐也沒給兒子做過,高考也沒出現在考場外,選學校、選專業,都是陳一天自己拿主意。 陳母陳父只管人前吹噓這個學霸兒子,可陳母覺得,這個兒子離她越來越遠了…… 陳一天目光移開書,舉著書問他媽:“有啥事嗎?” 陳母笑笑,說:“沒事,睡不著,來看看你?!?/br> 問他看的什么書,陳一天答:“專業相關的?!?/br> 陳母探了探身子,伸手夠到陳一天的頭發。 他長時間窩在床上,發型已經亂了,陳母的手撫上去,發絲堅韌而有彈性,手指間帶著頭皮的溫度。 “你小時候,頭發特別稀、特別軟,聽人說,剃光頭會讓頭發濃一些、黑一些,我們就一次一次給你剃??芍钡侥闵闲W,頭發還是黃黃的、軟軟的?!?/br> 陳母收回手:“什么時候變這么硬了!還這么黑,這么厚?!?/br> 陳一天放下書,做好與母親交談的準備。他身體往后挪,后背靠到墻上,雙腿屈起,雙臂搭在膝蓋上。 陳母再一次感嘆,自己的兒子長大了,成了長胳膊長腿的少年。 “今年生意好做嗎?”陳一天問他mama。 “還行。今年你爸老往廣東、深圳那一帶跑。還是南方人心眼兒活分,我早就建議你爸弄的汽車配件,那邊人已經做了兩年了,你爸今年也開始做,這是個商機,也是個趨勢,估計未來幾年都會不錯?!?/br> 陳一天聽著,沒作聲。 “小天,學習苦不苦?高考怕沒怕?” 陳一天輕扯嘴角,笑了一下,撓了撓頭:“苦啊,高三都苦,哪有不苦的?!?/br> 陳母問:“高考那幾天,奶奶陪你去考場了嗎?你一個人去的?怕了沒?” 陳一天稍微提高音量:“哎喲!媽!我是進考場,又不是進局子。到那一天,一切全憑實力,全憑本事!怕有個毛用!” 陳母意外兒子的這番話?!澳恰愕耐瑢W,都有家長陪著嗎?” “嗯,大部分有吧。有的同學不讓家長去,家長非要去,大太陽底下曬著,一點忙幫不上,白白增加心理負擔?!?/br> 陳母低下頭,半天沒說話,似乎屏住了呼吸。過了一會兒,肩膀微微抖動,長吁一口氣,低聲啜泣起來。 陳一天詫異了,連忙坐到床邊,伸出一只手來,搭在母親的肩膀上,手下的肩膀抖動得更厲害了。 “你小的時候,咱們住在鎮上,當時院子里住了好幾戶,那時候鄰里關系好,院子里的幾家處得跟兄弟姐妹似的。有一天你爺爺奶奶去菜地干活,有一家辦喪事,我和你爸去幫忙,留你自己在家。 “晚上我們回來,一進屋,發現你不在。就想著,是不是跑隔壁姚大娘家去了,當時也沒著急,去姚大娘窗下喊,屋里沒人,姚大娘也不在。又去別家找……把院子里幾家都找遍了,都說沒看見。這下我跟你爸就急了,鄰居也跟著急了,趕緊滿街吆喝。 “我記得當時是夏天,眼看天都擦黑了,那得有晚上7點多。我當時倒沒哭,但是渾身發軟,腿都沒勁兒了,越想越往壞處想…… “后來,有人說屋后面有個工程隊,在修路,搭了臨時板房,晚上也有人吃飯有人住,說不定在那。 “我跟你爸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趕緊往那個活動房跑。等進了屋,人家已經開了燈,正在吃飯。也沒個正經桌子,幾個板凳拼在一起,幾樣燉菜擺在上面,大伙圍著板凳吃。你的小腦袋就在那堆人里?!?/br> 陳一天想了想:“這段怎么沒人跟我說過?” 陳母說:“你奶奶不在家,沒回來,這事只有我和你爸知道——你爸一把把你從飯桌上拎起來,我上前就給了你一巴掌?!?/br> “夠狠的?!标愐惶煨ξ乜粗麐?。 “打完我就后悔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家里頭沒人,跑到工地上玩,到了晚飯時間,餓了,就跟他們一起吃了。你挨了一巴掌,嚎了兩聲,然后掙脫你爸,繼續回到人堆里吃飯。 “干活的人都認識你爸,阻攔不及時,只好勸。你哭過了倒沒事了,邊吃邊說:‘我今天晚上在這吃啦!你們回去吧!’” “工地上吃的什么???是好菜嗎?” “好什么好!白菜燉豆腐,燉得過了火候,爛成一盆稀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