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刎
他伸出手指,慢慢靠近,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年輕的女帝,觸碰到她柔軟有彈性的皮膚,她如花的笑靨…… “一晃眼,數十年過去了?!?/br> 輕輕的嘆息傳來,謝塵一震,這才發現女帝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正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望著畫卷。 “陛下?!彼辛藗€禮。 女帝隨意擺了擺手,讓他不必多禮,然后慢慢走近畫卷,繼續謝塵未完的事情,用指腹輕輕碰了下畫卷中的人。 只是,她觸碰的是畫中男子。 “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我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掌握權柄,為了心中的皇圖偉業,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殺了很多人,也有不少無辜的人因我而死……” 女帝凝視畫卷,目光似乎穿透過往歲月。 謝塵感覺到女帝不對勁,他想說什么安慰女帝,張了張口,終究什么都沒說,只靜靜聆聽。 “我從小自詡聰明善謀,能看透人心,卻走過那么多年才明白,人是貪念的化身,無論擁有多少,只會想要更多。 皇圖偉業對年少的我來說有無上的誘惑,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坐得久了,便不過如此?!?/br> 女帝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似乎還有許多未盡之語。 “卿剛剛為何觸碰此畫?”女帝問。 謝塵囁嚅了一下,才低聲說:“臣想著,碰到畫中人,就仿佛碰到了……當年的陛下?!?/br> 女帝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大笑起來,似乎聽到了什么極好笑的事情,“哈哈哈……” “卿這樣純然的人,朕身邊真是第一次見。你可知道,若是回到數十年前,你這樣的,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謝塵咬住唇,一言不發。 他自然知道。 女帝的第一任夫婿,林鶴臣,當年的長安第一公子,驚才絕艷,擅長詩和琴,容貌俊秀時人無出其二,與女帝是少年情誼,情深義重。 是畫中人,是女帝元君,也是前太子生父。 女帝的第二位君后,出身長安第一世家,書畫雙絕,知情識趣,把后宮管理得井井有條,入宮二十年才得以封后。 更別提其他入幕之賓。 他謝塵,如果不是遇到如今的女帝,連上女帝床榻的資格都沒有。 “陛下說的是,臣本來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像臣的名字一樣?!彼餍云乒拮悠扑?,賭氣說。 許是謝塵面上的挫敗沮喪太過明顯,女帝放緩了聲音,說:“不過,這也算是你的運道,在無路可走時被送到朕的身邊?!?/br> “你知道朕的名字嗎?”女帝問。 謝塵當然知道,但為尊者諱,他不敢說出來。 女帝卻灼灼注視著他,命令道:“說出來?!?/br> “李翊?!敝x塵張口,感受這兩個字經由他的口舌說出,有一番別樣的感覺。 女帝點點頭,說:“不錯,那你知道,我的兄長,當年的廢太子叫什么嗎?” 謝塵搖頭。 “叫李乾?!迸鄣曊f:“先帝取名字的心思昭然若揭,乾為天,翊是輔佐。但我沒有因此看輕自己,就算要輔佐,我也要輔佐上天,掌握人間至高權柄,成為天子?!?/br> “而你,謝塵,可以是一粒塵埃,也可以是和光同塵的塵,與光同在?!?/br> 謝塵久久說不出話來。 年少時封在心中的陰霾,似乎突然煙消云散。 這時,薛靈匆匆跑進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慌亂。 她說:“陛下,太女帶著左右神武軍過來了,恐怕超過一千人!” 謝塵大驚,慌忙看向女帝,女帝臉上除了一開始的驚愕,比兩人平靜得太多。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后指著謝塵道:“薛靈,你帶著他從密道出去,你跟在我身邊多年,只有死路一條,他倒是可以掙一條活路?!?/br> 薛靈眼含淚水,悲傷道:“陛下,我們一同出去吧,只要過了今晚,誰說沒有再來的機會呢?” 女帝搖搖頭,神情中有愴然,有無奈,最后歸于平靜。 她說:“我已經老了,如冉冉落下的太陽,再無翻盤的機會,大晉也是時候迎接它的下一任主人?!?/br> 說完,目光如電看向謝塵,喝道:“還不快走?!” 謝塵似乎被女帝的平靜感染,壓下最初的惶惑害怕,搖搖頭,說:“陛下,臣不走,臣要和陛下一道?!?/br> 女帝冷笑一聲,伸手拿過旁邊桌案上的酒,倒了一杯遞給謝塵。 “既然如此,這是毒酒,你喝了吧?!?/br> 謝塵毫不猶豫接過,一絲停頓也無,一飲而盡。 女帝目光復雜,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謝塵,目光從他的額頭、眉目、鼻梁、嘴唇一一掠過,而后又看向手中的酒壺,又倒了一杯,要送入口中。 薛靈臉色大變,跪下道:“陛下,太女是您一手教養長大的,她不會殺您……您,您何必……” “是啊,她不會殺我,但茍延殘喘又有什么意思?朕一生大風大浪,已經活得夠本,到了如今也沒什么留戀害怕的?!?/br> “而朕一生的是非功過,也隨風而去,任人評說?!?/br> 薛靈眼淚滾滾落下。 跟在女帝身邊多年,她可以說是天下離女帝最近、最了解女帝的人。 但這一刻,她覺得,她遠沒有走進女帝的心中。 她沒有想到,女帝竟然能這么平靜地選擇離開。女帝明知道她在時局左右之下投靠了太女,還是選擇了放她一條生路。 那一日,長安城中的鐘聲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