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節
王回雖然跪著,但此刻卻比在場除去朱高煦以外的所有人都要高大。 面對眾人目光,王回也開始了剛才的話題。 “自洪武三十三年至如今,二十余年時間里,陛下一直放縱治下臣子,若非臣開口京察,加上國庫不足以應付當下浩大工程,陛下或許還會繼續放縱他們不知道多少年?!?/br> “陛下如此放縱,我大明官吏數十萬,卻無一人敢對陛下言,臣今日已知難逃一死,今日不言,日后便無人敢對陛下言?!?/br> “故此臣言,攻劾微臣者,皆為jian佞……” 王回答話過后,畢恭畢敬對著朱高煦五拜三叩,語氣悲戚,動作遲緩而標準。 “按照你所言,那朕是昏君了?” 朱高煦直勾勾的看著王回,王回卻輕輕搖頭:“陛下在臣心中并非昏君,而是千萬古未見之賢君?!?/br> “既是千萬古之賢君,為何有罪?”朱高煦質問。 “人非圣賢,君非神圣,孰能無過?” 簡單一句話,王回便對朱高煦的質問作出了回應,同時也以這句話為自己開脫。 皇帝都能有失察之罪,那作為臣子,犯下錯誤也是正常。 “你此言,亦不過是為你所開脫罷了?!?/br> 朱高煦畢竟能把解縉懟的說不出話,王回想要這么簡單駁倒他,屬實是異想天開了。 “臣并非開脫,臣剛才所言也并非虛言?!?/br> “臣既然犯了行賄之罪,無非也就是伏法罷了?!?/br> “若是陛下覺得臣需要加罪,那無非也就是一死罷了?!?/br> “以臣之一死,換君父傾聽良言,臣…甘愿伏誅!” “嘭!” 扶手應聲斷裂,除這對君臣外的所有人被嚇得冷汗直冒,而王回還是一副將生死置之事外的模樣,這讓旁邊的朱瞻壑都有些繃不住了。 解縉怕死、楊士奇怕兒子死,他們都有弱點,而王回現在一副沒有弱點的表現,讓朱瞻壑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現在的他,只佩服自家父親居然還能和王回辯駁那么久,如果是自己,估計早已被王回辯駁得氣急敗壞了。 不等他們反應,朱高煦便隨手將斷裂的扶手丟在了殿前,拂袖佯裝心態平和: “依照你之言……大明朝除了你,難道就沒有賢臣了?” “有……”王回先是肯定,隨后又道:“但他們都倒在了需要行賄這一起點上?!?/br> “若無行賄,則需要在地方苦熬多年,方能將自己的名字擺在陛下案前?!?/br> “即便如此,陛下也只是略掃一眼,便將其奏疏處置并合上,甚至不會多看一眼?!?/br> “能出現在陛下面前的,多是阿諛奉承之徒,臣為陛下所悲哀……”“依照你所說,大明朝拔擢的制度有問題?”朱高煦冷臉質問,王回先是搖頭,而后點頭。 “制度沒有問題,可執行制度的人有問題,選拔執行制度官員的人也有問題?!?/br> 王回在拐著彎說朱高煦失察,選擇執行制度的人有問題,而當下擔任吏部尚書的人是夏原吉。 “呵呵……你敢說夏原吉有問題?” 朱高煦被氣笑了,夏原吉若是有問題,那大明朝就沒有正直的官員了。 “夏尚書沒有問題,有問題的人是陛下?!?/br> 王回再度放肆發言,朱高煦卻沉聲道:“他既然沒有問題,朕又有何問題?” “夏尚書雖為吏部尚書,但卻需要為陛下兼任戶部許多事務,分身乏術時,自然有所疏漏?!?/br> “陛下既然拔擢其為吏部尚書,理應讓其在其位謀政,而非身兼數職?!?/br> “我大明朝數十萬官吏,居然選不出一個能擔任好尚書的人,這是否是陛下的失察之罪呢?” 王回又把圈子兜回來了,這讓朱高煦臉色不好看。 只是不等他開口,王回又繼續開口道: “群臣不幫助陛下舉薦有才干的臣子,這又是不是群臣的罪呢?” “人言君臣相輔相成,而陛下所選之臣多為諂媚之人,故此才有失察之舉?!?/br> “倘若陛下今日能聽臣一言,臣即便身死,也當含笑九泉?!?/br> “只是在臣死之前,還請陛下依罪將臣身后此二jian臣依法處置……” “荒謬!”聽到王回的話,沉默許久的顏延立馬叩首道: “陛下,此人已經失了心神,所言皆狂悖犯上之言,臣請陛下不要聽信!” “陛下,此人狂悖犯上,臣請治重罪,即刻處死!”李冕也開口附和。 二人發話,王回卻不回話,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雙手作揖放在額頭,拜伏叩首。 “呵呵……”朱高煦笑了,笑聲在殿內回蕩,而朱瞻壑也明白了自家父親的意思。 他站了出來,厲聲呵斥道:“來人,將這三人押入詔獄,等待楊尚書查證發落!” “陛下!我們冤枉??!” “陛下,我二人以陛下為君父,怎么會明知故犯,請陛下明鑒!” “陛下……” 三人被凈軍押了出去,相比較顏延和李冕的自辯清白,王回則是沉默不語。 看著他們三人被押出去,朱瞻壑這才轉身對自家父親躬身作揖:“王回狂悖,兒臣請父皇勿要動怒,別為這樣的人傷了身子?!?/br> 在朱瞻壑看來,自家父親已經被王回所觸怒,然而在他緊張勸諫的時候,面前卻傳來了平淡的聲音。 “誰告訴你我被觸怒的……” 朱高煦的聲音不緊不慢,朱瞻壑聞聲一愣,緩緩抬頭,這才看到了自家父親如平常冷靜的表情,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父親,您……” 朱瞻壑欲言又止,朱高煦卻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向著宮內養心殿走去。 “為君者,喜怒哀樂不能被臣子所預判,不然便會失了先機?!?/br> “你的養氣功夫還不行,好好磨練吧……” 話音落下,朱瞻壑這才反應過來,自家父親剛才的一切都是在偽裝,于是連忙跟了上去:“兒臣受教?!?/br> 父子二人走入養心殿內,朱高煦率先坐下,朱瞻壑則是為其端茶遞水。 朱高煦接過茶水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后才開口道: “這個王回,我倒是低估他了,徐碩不是他的對手?!?/br> 話音落下,他看向朱瞻壑:“你是他的對手嗎?” “兒臣……”朱瞻壑猶豫了,而這片刻猶豫便讓他反應過來,自己身為一個儲君,竟然在面對一個臣子時遲疑了。 “你對付不了他?!敝旄哽憬o出了評價,顯然他是帶著答案提問題。 “兒臣慚愧?!敝煺佰值拖铝祟^,朱高煦將茶杯放下后平靜道: “此人確實有才,并且比我所想之才還要高,他剛才與我的對話,你回去后好好想想?!?/br> “楊士奇和亦失哈那邊若是查出了結果,依照結果處置他們?!?/br> “是!”朱瞻壑應下,而朱高煦卻道: “大明朝還需要他,至少朕還活著的時候,大明朝需要他?!?/br> “若是朕要走了,而朝野無人可制他,你應當如何做?” 他在考校,而朱瞻壑也給出了一份令他滿意的答案:“若有罪證則處死,若無罪證則罷歸鄉里?!?/br> 顯然,朱瞻壑也知道殺王回不是什么好辦法,他既然能堅持了二十年不貪污,那往后也很難會貪污。 如果殺不了,那罷歸鄉里是最好的結果。 當然,如果他與楊士奇犯了一樣的錯誤,那就另說了。 “讓人傳膳吧?!?/br> “是……” 朱高煦吩咐傳膳,可見他確實沒有生氣,他的養氣功夫遠比王回自認為的要高得多得多。 朱高煦剛才,不過是在陪王回演戲罷了,自王回自爆清廉的時候,朱高煦就已經有了保住他的想法。 夏原吉、黃福都已經老了,而王回才四十歲,他還能被自己所用十幾年。 想到這里,朱高煦閉上了眼睛開始養神,而乾清門也在這時打開,幾名凈軍架著顏延、李冕和王回三人往外走去。 這一幕看得群臣錯愕,但反應過來后,群臣紛紛上前對王回痛罵起來。 對此王回只是閉口不言,眼神凌厲的環視眾人。 群臣被他眼神嚇退,但一想到他都這副德行了,立馬反應過來拳腳交加。 雖說有凈軍保護,但王回還是挨了幾拳,但此刻他并不憤怒,反而高興。 顏延和李冕必死,而自己頂多被罷免,甚至因為自己的清廉而免于責罰。 在王回看來,自己的結局很有可能是后者,因為江西和浙江還沒京察結束,現在所查抄的金銀錢糧還不足以解決國庫的問題。 只不過在此之前,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詔獄了…… “真的沒有多余的?” “干爹,真的沒有……” 東長安街的一條小巷內,此刻的這里已經被錦衣衛及西廠力士團團包圍,各家各戶緊閉門窗,唯有一座不算大的院子敞開著門,門口還站著許多西廠力士。 這小院占地不過畝許,放在北京也不過六七十貫的價格罷了。 即便對于平頭百姓來說,這院子也不過略微有些貴,但還在接受范圍內,更不用提那些權貴富戶了。 作為殿閣大學士,王回居住在這種地方也算節儉,而對此亦失哈也不覺得有什么,畢竟許多官員假裝清廉也都居住這種小院。 只是他沒想到,王回不是假裝清廉,而是真的清廉。 坐在院子的正廳里,亦失哈看著經過搜查后擺在自己面前的十幾貫錢和一箱賬本,以及一張張還干凈的欠條,即便他不相信卻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