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節
走出地牢,紀綱就見到了與他一同押送解縉北上的左都御史陳瑛。 陳瑛沒有走入地牢,所以對于里面情況只能詢問紀綱。 這里是北京北鎮撫司的詔獄,只有紀綱能隨意出入。 “太干凈了,不然給他吃的苦頭還有很多?!?/br> 紀綱還沒玩夠,陳瑛卻皺眉道:“還是別做的太過分,惹惱了江左,也不好對付?!?/br> “不好對付?”紀綱不屑道:“等解縉招供,那時我就會讓他們知道什么才叫做不好對付?!?/br> 紀綱從沒有懷疑過皇帝會放棄自己,畢竟自己的所作所為,大部分都是由陛下授意,放棄自己容易,再培養一個就困難了。 不是誰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整個江南文壇的。 紀綱如此想著,末了也帶著陳瑛離開了詔獄,往紫禁城尋朱棣而去。 見了面后,朱棣寬慰了幾句,便讓他好好在北京當差,準備好遷都后錦衣衛的各類事情。 得到了朱棣的寬慰,紀綱也愈加不把江南文壇放在眼中。 他雖然人在北京,可黨羽卻大部分在南方,因此只要有誰彈劾他,用不了幾日,那人就會被抖出許多黑料,最后被陳瑛麾下的御史們彈劾入獄。 更重要的是,紀綱不僅彈劾江南官員,就連新政派的一些官員,只要被紀綱抓到把柄,也會被他與陳瑛攻劾。 一時間,整個廟堂氣氛十分不對,許多人都覺得紀綱是得到了朱棣的授意,才敢主動針對新政派。 同時,他們都希望朱高煦站出來整頓這股風氣,打殺一下紀綱的勢頭。 “過去不到兩個月,正五品以上便已經有十二人入獄,正五品及以下更是多達七百多人,另外吏員被京察數量也不少于五千……” 春和殿內,朱高煦站在自己的桌案背后,手中拿著一支毛筆,正在一邊聽孫鋮匯報,一邊臨摹字帖。 孫鋮見朱高煦站著,自己也不敢坐下,老老實實的匯報自己所掌握的消息。 朱高煦聽完沒有開口,而是等字帖寫完才放下毛筆,擦了擦手道: “這些人,是本身有問題,還是被誣陷的?” “這……”孫鋮沒想到自家殿下會這么問,他猶豫過后才開口道:“有一部分是被誣陷的?!?/br> “既然是誣陷,那走京察會審和三司會審的流程就行,無須匯報?!?/br> 朱高煦并不在意這些官員,可孫鋮畢竟與他們朝夕相處,不免作揖道: “殿下,可他們,畢竟是新政的中堅力量,朝廷還需要……” “孫鋮,你跟我多少年了?” 朱高煦打斷孫鋮的話,孫鋮聞言腦中過了一遍,可沒等他說出來,朱高煦便開口道:“你跟我十八年,從二十二跟到現在的四十歲,怎么會一點長進都沒有?” “臣…臣……” 孫鋮顯然沒想到自家殿下會對自己說這種話,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確實,朱高煦平日里對渤海出身的許多老人都十分禮遇,很少會說重話,但不代表他不會說。 “殿下,孫鋮只是舍不得罷了,您別……” 孫鋮畢竟是亦失哈帶出來的,因此他見朱高煦生氣,連忙躬身行禮,為孫鋮開脫。 朱高煦見狀不為所動,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走出桌案背后,來到孫鋮面前。 他身材高大,孫鋮在他面前如同幼兒。 面對朱高煦的俯視,孫鋮只能低下頭,像極了犯錯的孩子。 “這些人手中有多少齷齪,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別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話,你敢說這群人沒有侵占田畝,強取豪奪?” 朱高煦直勾勾看著孫鋮,冷著臉詢問孫鋮,孫鋮也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么。 官場就是一個大染缸,尤其是成為了有品級,有實權的官員后,這大染缸只會擴大范圍,從不會縮小。 對于朱高煦來說,不管是前世經歷還是這一世,他都清楚一個官員需要面對的誘惑有多少。 可以說,只要他們開口,或者都不需要開口,只要過多注意一樣東西,不管是女人還是金錢,即便他們沒有開口,也會有人想方設法的把這些東西送到他們的床上,府上。 哪怕朱高煦前世那種清水衙門的小職員,也都不缺求他們辦事的人,更別提這些位高權重的官員了。 人所求的,無非就是錢權美色,還有那種所謂虛無縹緲的認可感,以及可以傾訴的人。 從先秦到如今,人情社會早已發展的五花八門,哪怕后世玩的那些東西,也不過就是換了個名字,套了一層皮,玩的依舊是老辦法。 低頭俯視孫鋮,朱高煦越過他,走到一旁從班值太監手中接過水壺,為孫鋮的茶壺親手倒水。 孫鋮見狀連忙跪下,而朱高煦則是在等著茶葉泡開的過程中緩緩開口道: “不止是他們,你們和傅讓、李失他們都有貪腐的事情,有的私下收禮物我也知道,但我都不計較?!?/br> “我之所以不計較,是因為你們給大明朝創造的價值,比你們貪污的價值更大?!?/br> “聽話,好好做事,那就相安無事?!?/br> “可如果有人不聽話,那就得斟酌斟酌了?!?/br> 朱高煦端起散開茶葉的茶壺,將茶水倒入茶杯之中,拿起來走到孫鋮面前,單手隨意地遞到他面前,孫鋮連忙雙手接住。 “我給你們的,你們才能拿,我不給你們的,你們不能搶……” “臣謹遵教令!”孫鋮顫顫巍巍接過茶杯,不顧茶水guntang,舉杯一飲而盡。 瞧著他的做法,朱高煦滿意轉身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瞇著眼睛看向他: “這群人,有才干,能用的就留下,無才無德的,借紀綱的手將他們送走,騰出位置給有才干的人坐?!?/br> “臣明白了?!睂O鋮現在已經不再想保住所有人,他明白朱高煦的意思,貪污可以,但必須做事,還得做好。 貪一百貫,卻只做了九十九貫的事情,那就該死。 “大明朝現在不缺有能力的官員,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br> 坐在位置上,朱高煦對孫鋮交代了這句話后,便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 “好了,起來吧,你這幾年也辛苦了……” 朱高煦側頭看向亦失哈,對其交代道:“賞呂宋的一座小銅山給孫鋮?!?/br> “奴婢領命……”亦失哈應下,孫鋮也連忙作揖謝恩:“臣叩謝天恩?!?/br> “繼續保持你的清廉,不要被那群人污名了你,這是你保命的手段?!?/br> 朱高煦抬著下巴說出最后一句話,便低頭處理起了奏疏。 亦失哈見狀,當即上前眼神示意孫鋮退走。 “臣受教告退……” “嗯”朱高煦隨意的應了一聲,孫鋮便跟著亦失哈退出了春和殿,往外走去。 從春和殿通往東門大門的宮道上,亦失哈一直沒有和孫鋮說話,直到走到甬道內,他這才停下腳步,在這陰涼之地說道: “你個人清廉沒用,個人清廉只能保住你自己,下面的人也清廉,才是殿下想要的?!?/br> “當然……”亦失哈頓了頓道:“人心難以控制,各有欲望,想讓人人都清廉是不可能的,殿下也清楚?!?/br> “殿下之前說過,這廟堂之上沒有什么我們的人,賢則用之,不賢黜之?!?/br> “我先前與你說,你當時舍不得罷黜他們,現在給紀綱抓到把柄,他們卻連官職都保不住了?!?/br> 亦失哈搖了搖頭,顯然有些失望,孫鋮也嘆氣道:“是我考慮不周了,原本以為殿下可以隨意拿捏紀綱……” “殿下是可以,但沒必要?!币嗍Ч粗欢弥卫淼胤?,卻不懂得廟堂勾心斗角的孫鋮,不免有些頭疼。 “你得清楚,廟堂之上不可能一家獨大,即便殿下厭惡江南,也不會將江南扶持的官員趕盡殺絕?!?/br> “在那個位置上,最擔心的不是下面人亂成一鍋粥,而是沒人敢說真話?!?/br> “你且說說,當下朝中新政派官員占據廟堂多少?” 亦失哈詢問孫鋮,孫鋮卻明了道:“約四成,所以您的意思是……” “其余六成中,大概有四成是抗拒新政推行的?!币嗍Ч鸱撬鶈枺?/br> “這次江南推行新政,得先解決了他們,然后才能推行新政?!?/br> “不過解決他們之后,他們留下的位置你也不能碰,那些位置都有人了?!?/br> “我知道了?!睂O鋮并不蠢笨,只是不善于勾心斗角。 “說說看?!币嗍Ч夹0阍儐?,孫鋮也道: “若是廟堂鐵板一塊,都是新政派的官員,那即便是真話,也會是假話?!?/br> “算你還沒笨到死?!币嗍Ч闪艘豢跉?,孫鋮也連忙作揖回禮。 在他作揖回禮時,亦失哈也邊說邊向外走著: “江南擁天下半數人口,雖然幾次遷移,但依舊占據四成半?!?/br> “故此,江南必然會走出站在江南立場的官員,區別在于,當下要除去的,是那群不聽話,與朝廷政策對著干的官員?!?/br> “待他們散場,再上來的,就是接受了新政思想,能幫朝廷干事,卻又與你們爭斗權力的江南官員?!?/br> 朱高煦和亦失哈說過,江左官員殺不盡,因為本來就殺不盡。 江西人口在紙面上都近千萬,實際人口更多。 除非江西沒有活人,不然始終都會有立場站在家鄉的官員,這是時代烙印,也是晚明為什么會結成鄉黨的原因之一。 哪怕在后世,舉薦也多以親朋好友與同鄉為主,一句鄉音就能拉近雙方不少關系。 這種烙印,直到后世都依然存在,更別提鄉土情結嚴重的這個時代了。 推廣官話,以及推進城市化,實際上就是消除鄉土情結的手段之一。 鄉土情結是把雙刃劍,對于國家而言,對抗外敵時他很好用,可一旦天下承平,它就會成為一種阻礙。 得了亦失哈的開導,孫鋮也明了了一切。 既然朝廷需要江南官員,那自然也需要新政官員。 江南官員代表的是江南發達地區,而新政官員則是代表北方和西南的貧苦地區。 金臺之上的那位需要聽到江南的聲音,也需要聽到其它貧苦地區的聲音。 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如此,至于整合一個新的黨派,那就對金臺之上那位很不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