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
來人是內廷的太監,他的臉色并不好看,這讓李景隆心底有了不好的預感。 見到內廷太監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五府其余的都督,以及六部的尚書,武英文華等殿閣的大學士。 得到了消息的他們,急匆匆的從五府六部及各處宮殿前往了乾清宮門。 只是半個時辰的時間,他們已經全部聚集到了宮門前,緊張的看著那扇還未打開的宮門。 在他們的注視中,那扇宮門最終緩緩打開,從里面走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對眾人作揖。 “陛下有旨,傳諸位入乾清宮養心殿?!?/br> “臣等領旨……” 當入乾清宮都需要用‘旨意’來傳召時,在場的眾人便都有了預感。 他們回禮后起身,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往乾清宮道走進去。 一字時的時間,他們在一聲聲傳召中走進了養心殿內。 此時,養心殿內已經站著不少人了。 除了太孫朱允炆和燕世子朱高熾外,還有東宮帶班太監李權,以及司禮監秉筆、掌印兩大太監。 當然,這些人的出現都在眾人的預料中,他們唯一沒預料到的,就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也出現了。 一個三十幾歲,頭戴鳳冠九翚四風,身穿太子、王妃常服的女人出現在了這里。 能出現在乾清宮,并且有此穿著的人,也只有朱標的繼妃呂氏了。 “都來了嗎……” “臣,參拜陛下,陛下萬福安康!” 蒼老的聲音響起,群臣紛紛跪下,行五拜三叩之禮。 拔步床上,朱元璋緩緩側過頭去,看著十余位重臣,目光放到了李景隆與郁新、齊泰三人身上。 “九江與郁新、齊泰,你們三人上前來,還有允炆你也上前來……” 朱元璋稱呼李景隆的小名,對另外二人則是直呼其名。 “爺爺……” 朱允炆跪在了拔步床前,盡管他很早就期盼著這一天,可當他看著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爺爺時,心中卻生出了太多的不舍。 他想要權力,可他并不想讓自家爺爺離開,但他很清楚,自家爺爺不離開,他永遠掌握不了真正的權力。 “咳咳咳??!” 這時,朱元璋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整個腰身都成了一個弧形。 見狀,朱允炆趕緊伸手為朱元璋撫背,持續許久后,朱元璋的喘息才略略平止。 他伸出那條瘦骨嶙峋的胳膊,輕撫了撫朱允炆的頭,可他的目光并不是像在看朱允炆,倒是更像在追憶著什么。 他是個工作狂,很少娛樂和休息,對于內廷往往疏于管教,將子女教育和嬪妃管理的重任交給了馬皇后。 馬皇后離世后,他將內廷交給了朱標的繼妃呂氏來管理,自己則是與兒子朱標繼續奮斗在第一線。 只可惜,朱標的猝然離世是他未曾預料到的,他布了大半輩子的局,最終沒能派上用場,便要布置下一個局了。 如今,這第二個局總算用到了。 他接手時的大明朝是一個滿目瘡痍、流民遍地的天下,而如今他交給朱允炆的天下,是一個北控關外、南抵南海,西至大磧,東達東海的天下。 經過二十多年的剪伐斫削,大明天下終于接近了他所想的天下。 整個社會天下太平,民生恢復,基業穩固。 雖四方不太安定,但最主要的敵人蒙古卻已經被壓制在了漠西一隅,天下有實力挑戰皇權的豪強勢族已被消滅,經濟迅速恢復,社會日漸穩定。 這一年,大明的人口為六千零五十四萬,超過了元代最高的人口數字。 這一年,全國的田賦收入僅米麥一項即多達三千二百余石,算上二千二百余萬石的軍屯籽糧,合計比元朝歲入一千二百萬余石增加了四倍有余。 這些數字對于后來人來說,只是彰顯王朝強大的一項,但對于朱元璋來說,這些數字的代價卻是他三十一年如一日,不間斷地緊張工作,持續消耗健康所換來的。 現在,他只需要做好最后一件事,便可以好好休息了。 想到這里,他的目光露出了輕松,并當著群臣的面,對朱允炆交代起來:“如今天下安泰,你要勤懇務政,方能保全我們家的天下?!?/br> “西南之事有魏國公、西平侯,西北之事有宋晟,北邊之事有你四叔,關外有高煦……” “這天下的一切,我已經為你打好了底子,你照舊制繼續便可?!?/br> “若是你心中有抱負欲要施展,兵戎可多聽你四叔及曹國公的話,政務可聽郁新與齊泰的話?!?/br> “為人君父,要能容得下諫言,懷抱大胸襟,勿要專斷獨行?!?/br> 朱元璋說完,朱允炆早已泣不成聲,哽咽著點頭:“孫兒謹記?!?/br> 見他如此,朱元璋又看向了跪在拔步床前的李景隆三人,他伸出手向李景隆而去,李景隆連忙跪著上前來握住他的手。 “九江,舅爺要去見你父親了,你很好…沒辜負你父親的期望?!?/br> “陛下……”李景隆鼻頭一酸,低頭垂淚。 朱元璋看著他,又緩緩看向了郁新與齊泰:“齊泰,你為朕擬遺詔……” “是!”齊泰低著頭應下,旁邊的司禮監太監也將早早準備的圣旨與筆墨放到了齊泰面前。 齊泰跪在地上,靜靜等待朱元璋開口。 望著眼前的一幕,朱元璋轉過頭去,看向了拔步床的床頂:“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于民?!?/br> “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br> “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br> “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br> “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br> “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br> “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br> “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百余字的遺詔中,朱元璋交代了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總結了自己登基這三十一年來的心路歷程,并給皇太孫朱允炆背書站臺。 第二件事,便是對自己的喪葬提出了要求,不僅要求簡葬,還讓臣民們稍微哭個三天,意思一下就得了,也不要妨礙臣民們的婚喪嫁娶?!?/br> 第三件事,便是讓各地藩王不必興師動眾,大老遠跑來京城參加祭奠。 只是百余字,他便將遺詔給交代了清楚,從頭到尾都在想著別給宗室及臣民添太多的麻煩。當他說完這一切,他似乎覺得整個身體都有了力氣,居然緩緩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這一幕為眾人所見,紛紛低頭垂淚。 他坐了起來,將手從李景隆手中抽出,目光詫異的看著養心殿內的那戶窗子。 “允炆,我看見你爹他們了……” 陽光下,朱元璋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個敦厚仁長的朱標,眾人紛紛往他目光處看去,卻并未看到任何東西。 待他們回過頭來,朱元璋卻已經再度躺了下去,嘴角還掛著一抹笑意。 “陛下(爺爺)??!” 在眾人的哭嚎聲中,朱元璋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許多,思緒混沌了片刻。 等他再度清晰,他似乎感覺自己來到了幼時的鐘離東鄉。 四周的事物很清晰,這讓他知道了自己或許是在追溯自己的一生。 在他幼時,父母曾帶他曾經多次搬遷,可論其根本,他的家鄉始終在鐘離縣的東鄉。 眼下,他距離東鄉百余步,目光之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鄉親們。 他們沒有死于元廷的橫征暴斂,沒有死在元兵與紅巾軍的刀下,他們一個個的都活靈活現,自己仿佛回到了六十多年前的某一天。 這一刻,他著急了,他想到了自己家,想到了記憶中的父母哥哥與jiejie。 他向著東鄉走去,可隨著他的靠近,東鄉漸漸變得破敗。 四周的場景,讓他回憶起了當年的旱災與蝗災、瘟疫。 他曾經所熟悉的鄉親們一一倒下,容不得他悲傷,便見到了兩道背拽板車的熟悉身影。 那兩道身影頭上綁著一張臟兮兮的粗布,身形骨瘦如柴。 板車上,三具連白布都沒的尸體安靜躺著。 見到那三具尸體的時候,朱元璋停住了腳步。 是啊,那兩道身影,不正是他與二哥嗎? 板車之上的那三人,不正是自己的父母與大哥嗎? 一時間,朱元璋愣住了,即便他沒有往前追趕,但面前的畫面卻不斷在前進。 他看著自己與二哥拉拽著板車,挨家挨戶的給人磕頭,請求借給他們一塊墳地來安葬父母大哥。 他與二哥遭受了無數白眼,挨了許多謾罵與石頭,卻未曾換到一塊墳地。 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他們坐在了村口,不知道要怎么過下去。 似乎是瞧他們可憐,于心不忍之下,鄰居劉繼祖給了他們一塊墳地。 得了墳地的兄弟二人十分高興,仿佛忘記了前面的謾罵與屈辱,將身上殘破的衣服脫下,將父母與大哥的腳和頭包裹好,不讓肌膚露在外面。 “俺們爹娘也算有了棺材了……” 聽著二哥朱重六所說出的話,朱元璋鼻頭一酸,便見兄弟二人將父母大哥安葬在劉家的土地上。 為了活命,他們被迫分開,各自逃生。 自己去了皇覺寺,可沒過幾年便因為僧人太多加上饑荒而遭到驅趕,只得云游四方。 當然,說是云游,其實就是沿路乞食,這才茍全性命。 再往后,自己收到故人來信,邀請他參加紅巾軍,可他心里不愿意,燒毀了那份書信。 然而消息最終走漏,他不得已只能去參加紅巾軍,成為了濠州城內的一名普通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