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這里？”慕聲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妙秒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著月光,向前走了一步：“我等你啊,等了很久了?！?/br>
    看他的表情,想必剛在在慕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中她下懷。錦上添花算什么,她這不是就來雪中送炭了？

    江風吹動她的衣衫,她身上還殘存著一絲酒氣混雜著柳拂衣香囊的味道,他心中涌上一陣煩躁：“酒局這么快就結束了，趕著赴下一場？”

    凌妙妙臉色霎時變了，眉頭挑起：“你怎么說話呢？”

    “我說錯了？”

    嚯,看這吃槍藥的架勢，剛才和慕瑤想必是大吵了一架。凌妙妙壓了半天，微笑著壓下了火氣：“我是與柳大哥喝完了酒,那有什么關系。我現在來找你,又不是為了喝酒?！?/br>
    慕聲抬起眼，連作弄她的興趣都沒有了,不耐煩地冷笑：“凌小姐又失眠了？我的香囊不中用,沒有柳拂衣的好聞?！?/br>
    記仇的小氣鬼。

    凌妙妙笑一聲,見他的臉色,估計傷得不清,鼓起勇氣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把我往好處想想？我專程來帶你上藥?！?/br>
    慕聲甩了一下沒甩開，牽動傷口，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有些惱了：“放開?！?/br>
    “別動！”妙妙壓低聲音,死死拽住了，“你看你，疼了吧？”她拖著他往自己的閣子里走，帶著殺人越貨的邪門勇氣，“不想驚動你jiejie，就別在這里鬧騰！”

    慕聲的掙扎頓止。

    果然慕瑤就是黑蓮花的死xue，屢試不爽。

    慕聲被凌妙妙連拉帶拽地安頓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張臉上滿是陰郁：“凌小姐，你未免太多事了吧?！?/br>
    凌妙妙沒理他，仔細地掩上門放下簾子，點亮一盞燭臺。

    昏暗的房間里只剩他們兩個人，她轉過臉來，一絲笑也沒有了：“你有病嗎慕子期，有傷就要趕緊治，不用藥就算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滲出的鮮紅，皺起眉頭，“至于這樣折騰自己嗎？”

    她神色罕見的嚴肅，幾乎像是在發怒，但眼里流露的關懷，很像曾經的一個人。

    慕聲神色一滯，拿開了手掌，看著指間斑駁的血跡，衣服上的血已經洇出來了，慢慢向外擴散。

    “我從來不用藥?！?/br>
    “??？”妙妙的常識被挑戰了，“那你有什么特異功能嗎？比如說，不治自愈什么的……”

    “沒有?！?/br>
    “那你……”妙妙倒吸一口涼氣，委婉地總結，“咳，慕公子活到現在，實屬僥幸?！?/br>
    慕聲看著她不吭聲，神色晦暗不明。

    她撩起衣裙，在慕聲面前半蹲下來，語氣輕柔：“我幫你看看？”

    “不必了?！彼俅挝孀?，神色冷淡，“我不上藥?！?/br>
    “你別那么緊張?！泵蠲罡械揭魂嚧鞌?，“我又不是登徒子，你也不是大姑娘……”

    她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拿出下午那個紙包來。

    展開紙的聲音嘩啦嘩啦，驚動了慕聲，他眼珠里跳動著燭火，越發顯得瞳仁大而黑亮：“不是說沒什么嗎？”

    “我故意說的?！泵蠲钅贸鲆恢火z頭來，拉開他的手心，輕輕地放了上去，嘴里抱怨道，“本來想拿去給你和慕jiejie嘗嘗，誰知道偏偏碰見你在跟別人打架，你那么兇，一臉要吃人的樣子，傻子才會巴巴地給你送吃的……”

    慕聲望著手心。

    饅頭雪白滾圓，表面光滑誘人，正中間用切成菱形的胡籮卜鑲了朵五瓣梅花，紅白相應，十分精美。

    她的聲音清脆極了，帶著點兒小姑娘家的委屈。

    “你別光看，嘗嘗唄?！泵蠲疃自谒?，一臉興奮地仰視他，“我家寶貝廚子做的，又好看又好吃……”

    慕聲扭過身去，躲過了她的視線。

    他不喜歡這種仰視，總覺得這個動作，自己的表情會被她一覽無余，就像他總是這樣看著慕瑤一樣。

    妙妙心里嘆氣，咬咬牙，換了個邊蹲下來，繼續厚臉皮：“你快咬一口嘗嘗，包你不會失望——不是還沒吃飯嗎？”

    讓她一提醒，倒還真的餓了。慕聲剛咬了一口，驀地嘗到了一股甜。他低頭望去，饅頭里面加了瑩潤的紅糖，紅糖已化掉了，淌在饅頭里。

    “甜不甜？好不好吃？”賣出安利的凌妙妙蹲在地上，笑得像個終于嫁出女兒的老大娘。

    甜味融進他的嘴里。

    太甜了，多久沒有吃過這么甜的東西了？

    頓時饑餓連帶著一股奇妙的渴求席卷了他，他幾口將饅頭吃掉了。妙妙托腮看著他，又及時地在他手心放了一只。

    他順著她的手指向上看，看到她細長的手臂，水藍色上襦，白皙的脖頸，一直看到那雙帶著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著他：“吃啊，還多得很呢?！?/br>
    慕聲望著她，這個模樣……

    這個模樣……很多年前，在大街上為了一口飯被打個半死的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就是這副好意施舍的模樣。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惺惺作態的施舍，喂的是一只瘋狗，就會驚恐地跑開，頭也不回地跑到溫暖的轎子里，那里有人噓寒問暖，告訴她們，對待這些人，不需要善良。

    而風霜雨雪里無盡的廝殺，夜晚和死亡，才是他的歸宿。

    他手指收緊，饅頭上的梅花被他無意識地捏變了形。

    “哎哎哎，別捏！”妙妙滿臉心疼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跟小貓撓人沒什么區別，“有氣沖我來，別虐待糧食?！?/br>
    他的手松開，興味索然：“不吃了?！?/br>
    妙妙“嘶”的一聲，對于他的心情變化渾然不覺：“別矜持啊慕公子，我一個人一口氣都能吃三個，你一個男孩子，還吃不過我，這如何說得過去……”

    “……”

    那些似是而非的畫面奇跡般地消散了，他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官家小姐，不可歸入回憶中那些女孩兒們的行列。

    不溫柔，不驕矜，毫不客氣，乃是個怪胎。

    慕聲不再計較，接住了她的饅頭，也一口氣吃了三個，感覺胃里服服帖帖，整個人都舒服了起來。

    妙妙在一旁瞅著，一陣心疼：三個就那么隨口一說，黑蓮花真能吃……早知道報兩個，也好省一個出來多吃一頓。

    妙妙耐心地等他吃完，愉快地拿出藥膏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從她手中彌漫開來：“吃好了，上藥吧？”

    “怎么還要上藥？”慕聲的臉又沉下來。

    “按我家的規矩，小時候要吃苦藥，我爹先喂我一顆糖。先頭甜了，待會兒就不會那么苦了?！绷杳蠲钚ξ赝?，“要不你自己來，我不看？”

    黑蓮花偏過頭去，眸子漆黑：“不必了，沒那么矯情?！?/br>
    凌妙妙看他一眼，自顧自打開藥膏蓋子，邊準備邊嘟囔：“慕公子，想要活得久一些，多陪慕jiejie一段日子，就要惜命，對自己好一些，若是搶先死了，豈不便宜了他人？”

    慕聲驟然抬眼：“你說什么？”

    妙妙仰起臉，滿臉無辜的笑意：“沒說什么呀?！?/br>
    她頓了頓，低頭忘了一眼手中的藥，接著沒頭沒尾地嘟囔了一句：“你一直這么抗拒，難道這些藥對妖造成的創口沒有用？”

    “……不是?！蹦铰暺乒拮悠扑さ卦谝路喜亮瞬潦稚系难?，“以往都是阿姐幫我療傷?！?/br>
    她知道的傷，都被治好了。

    她沒有發現的，或者他不想讓她發現的，他就自己扛著，聽天由命。

    “既然有效，那就快點吧。你臉色這樣差……”

    是嗎？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臉色這么差，阿姐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凌妙妙急匆匆地拉開抽屜，在自己的包裹里找出了剪子和紗布，還像模像樣地打了一銅盆熱水。

    “你這是做什么……”慕聲望著她竄來竄去的身影，啼笑皆非，“我又不生孩子?！?/br>
    “啊……不是這樣嗎？”凌妙妙手足無措，尷尬地站在原地，心里暗道：垃圾電視劇，誤人子弟……

    “你過來?！蹦铰曁鹧?，那雙黑眸從她臉上劃過，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你這樣子，沒幫人上過藥吧？”

    “是……是沒有……”她有些心虛，頓了一下，又有了底氣，胸膛一挺，“我自視還是挺有經驗的，我給家里的小鴨子治過腿。它本來都被貓咬跛了，我天天追著它，給它抹藥，硬被我治好了?！彼壑蟹褐凉?，“我厲害不？”

    “……”他咬了咬牙，“藥給我?！?/br>
    “行……”凌妙妙看他單手解開衣服，心里有點兒緊張，“我需要回避嗎？”

    “哼?！彼馕恫幻鞯匦α艘宦?，手下一頓，“凌小姐若是想看，留下也無所謂?！?/br>
    慕聲解開衣服，里衣慢慢從肩頭褪下來，余光瞥見身后一道僵立的影子。

    她還真待在后面看著。

    好，想看便看個夠吧。

    衣服脫下來，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慕聲很白，他的背跟他的臉一樣白，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陳年的鞭痕，以至于那個穿透他身體的血洞，都不是那么顯眼了。

    “……凌小姐，別發呆了，幫我遞剪刀?！彼⑽冗^頭來，那個優雅美麗的背影逆著光，露出他眼里一點光亮。

    這樣的誘人，凌妙妙下意識地照做了。

    “等一下……你要剪刀做什么……??！”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尖角已經躥出喉嚨，雙手下意識捂住了眼睛，心臟拼命跳動，透過指縫，看見慕聲冷淡地望著她，臉色白得嚇人。

    “拿水洗洗不就得了，何必……”凌妙妙快崩潰了，看著慕聲一手掌的血，還有血泊中的剪刀，簡直就像命案現場。

    這個世界又沒有麻藥，這樣玩，真的不會出人命嗎？

    “水鬼傷過的地方，如若不清理掉，很快便會腐爛?！蹦铰曂鹑缏牭绞裁葱υ?，額頭上已經滿是細密的冷汗，笑得譏誚，“凌小姐看著驃勇，不想膽子比兔子還小?！?/br>
    她見慕聲血流得像小溪，空氣里浮著一股甜膩膩的味道，也顧不上計較他話里的貶損，一把抓起紗布，顫抖著手按在他的傷口上，聽見他悶哼一聲。

    “你快自己按著！”妙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冷汗濕透了后背，“快點，我怕弄痛了你?！?/br>
    豈料他沾著血的手在盆里一涮，帶著溫熱的水珠覆上了她的手，用力按緊了。這一按幾乎是帶著自虐的惡意，這樣的痛楚下，嘲諷的話語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你可以用力一點的?！?/br>
    凌妙妙巋然不動，看上去相當鎮靜，實際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mama，有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