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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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府的另一側,塔林小姐原本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靜靜,可因為這里曾經是死者生前來過的場所之一,負責的庫珀督察不但讓警員取走床頭柜上的那杯水,也不忘讓人把這間房徹底搜查了一遍。 此時治安所的警員還沒有結束搜查,塔林小姐只能去其他空閑的客房稍作休息。 “……我現在有些累,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好嗎?” 面對明顯有話要說的舅舅和教母,塔林小姐沒有再爭辯什么,只是用疲憊的聲音說道:“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br> 她都這么說了,兩位長輩也不好再在此時逼迫她,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 將房門關上,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愛麗絲·塔林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有些迷茫。 即使她過去經常聽教母和舅母嘮叨,人生總是充滿意外,可她也從未想過意外會以這樣頻繁的速度降臨在自己身上。 兒時居住在城市貧民窟時,她有父母兄長的愛護,即使生活水平趕不上后來,可從來都沒有挨過餓。 后來父母先后離世,她來到舅舅的宅邸居住,舅舅舅媽和那些比她大許多的表兄妹也都很照顧她。 尤其是舅母子爵夫人……她是個那樣溫柔的女人,對待她就像對待親生孩子一樣好,帶著一開始還對新環境惶惶不安的女孩一點點適應了在子爵府的生活。 她曾經也是以“聰慧乖巧”而遠近聞名的淑女,十八歲前也從未做過太過叛逆的事。 可是從什么時候改變的呢? 也許是她拒絕了盧克·康格里夫的求婚后,看到了舅母失望的眼神和舅舅憤怒的表情……也許是她終于發現,自己的人生其實根本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少女時代被給予的自由都是一種假象。 后來因為直到舅母去世,她都不肯松口答應與盧克·康格里夫訂婚,鄉間因此出現了很多讓人憤怒的謠言。 有人說子爵夫人就是因為cao心她的婚事才憂慮過度,以至于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有人直接說子爵夫人是被她氣死的…… 被這些惡毒謠言裹挾的愛麗絲每一天都過得無比難熬……也是在那之后,她與舅舅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也是第一次從舅舅那里聽到他對自己父母的真實評價。 愛麗絲當時只覺得他虛偽極了,也開始理解母親當年為什么想要離開這個家。 她所在的世界無法容納兩種聲音。 自己的想法與他們相同便沒什么,一旦自己出現了不一樣的想法,并想要表達出來時,身邊所有人……那些平時都對自己笑顏以待的人都會立刻展t示出另一副面孔。 “穿著寬松的衣服就是對自我道德的放縱?!?/br> 任何合格的淑女從不能在臥室以外的地方解開束腰,否則就是散漫而可悲的——在舅母的教導下,她穿上了時常讓她感到窒息的束腰。 “你站在外面時不但代表著你自己,也代表著你身后的家族?!?/br> 就算是為了不連累家人的名聲,也必須展現出最完美的一面——在表姐的勸說下,她學習禮儀,追逐流行,戴上沉重而憋悶的假發。 做這些事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也打心底認同這樣的價值觀……可當她與兒時的伙伴杰拉爾德偶遇后,當他們聊起小時候的趣事,當她久違地、因為那些粗俗的笑話大笑出聲時,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毫無顧忌地大笑了。 “你終于笑了?!?/br> 愛麗絲至今還記得杰拉爾德那時露出的笑容,青年用那一聽就讓人感到歡喜的聲音說道:“你總是不笑,我都以為你是聽我說話聽到厭煩了呢?!?/br> 大概就是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愛上了對方。 她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滿臉笑容的自己,她的心臟因為他的笑顏怦怦直跳……除了愛情還能是什么呢? 在那天回家的途中,她站在一家店面前等待女仆去叫馬車時,愛麗絲無意從嶄新的玻璃櫥柜中看到了自己。 恍惚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與櫥窗中的娃娃重合在了一起——那樣貼合的輪廓,連身上的衣服都可以完美重疊——有那么一瞬間,愛麗絲甚至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被展示在櫥窗的人偶。 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想法!她努力想要把這樣的想法驅逐出去,卻反而讓那個想法越來越清晰。 她已經19歲了,到了“正?!毙〗愕倪m婚年齡,她面前只剩下筆直的一條道路。 她必定會在近兩年結婚,也必定會是舅舅選定的人選……不是盧克·康格里夫,也會是擁有相似家世背景的其他男人……唯獨不會是會給她帶來歡喜的杰拉爾德·門羅…… 可憑什么? 憑什么僅僅因為金錢和地位就徹底否定一個人?難道婚姻只能是一場交易,人們的感情就真的那樣一文不值嗎? 如果真的如此蔑視愛情,為什么要在劇院中反復上演歌頌愛情的故事?千百年來,為什么總有人將其寫入詩歌? 如果蔑視愛情,男人便不該在有妻子的情況下投入情人的懷抱,女人也不該以會吟唱那些以愛為名寫就的詩歌感到自豪。 既然是要共度余生的伴侶,是要共同在吾主面前許下畢生忠誠的諾言,那彼此都喜歡對方應該是最必要的條件才對……在今天之前,愛麗絲對此是堅信不疑的。 但小弗魯門先生說出的假設讓她動搖了。 如果說之前還能安慰自己,杰拉爾德是因為自身隱疾發作而突然去世,那從“仲夏之屋”中搜出的毒蛇就成為壓倒愛麗絲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間,她切實感受到心碎的感覺。 她交付出真心的人居然想要她的命,而她甚至完全想不到其中的原因…… 愛麗絲還沒有愚蠢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已經清楚明白那個自以為很了解的愛人、自己坦誠相待的情郎必定是對自己有所隱瞞——但這樣的認知只讓她感到更加難受。 她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往左是回到原本的軌道,遵循長輩的安排,就如舅母和教母那樣,把一生都獻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往右走是繼續堅持自己的反抗,繼續找一個能讓她心動的男人…… ………… 可要怎么找? 在經歷過這樣的事件后,她該怎么再信任別人,又該如何交托出自己的真心? 愛麗絲無法克制地將手指嵌入發絲中,抓撓著,無聲哭喊著,好像只有得到痛感才能發泄此時的情緒。 最后她雙手撐住窗臺,看著窗戶中淚流滿面的自己,看著那道狼狽的影子,卻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天路過的人偶店,看到自己的倒影上再次浮現出精致的頭飾和衣裙。 不管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腳下的道路全都遍布謊言……如果兩條路沒有任何區別,那她……她該…… 叩叩叩———— 突兀響起的敲門聲讓塔林小姐不禁打了個激靈,冷靜下來后又感到一陣厭煩。 她本不想理會,可門外那人像是不聽到應聲就不肯罷休般,一遍又一遍地敲門,她最后被煩到受不了才走到門口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她之前最討厭的人,那個被教母請來搗亂的年輕伯爵……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塔林小姐發現自己連生氣的興致都沒有了。 “你還有什么事?”女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我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跟你確認,我保證問完就離開?!?/br> 她一開門,利昂娜就眼疾手快地扒住門縫,語速極快地問道:“請你再回想一下,今天凌晨你與杰拉爾德·門羅說話的時候,在他提出給你倒一杯酒助眠之前,你們在聊什么話題?” 在此時提出這個問題簡直是在戳塔林小姐的心窩。 她甚至想質問這個沒有任何紳士風度的伯爵,是不是因為自己之前對他大吼大叫才在此時故意膈應她。 可抬眼看清小弗魯門先生急切的神色,那些質問又被她咽回肚子。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就之后的一些安排……”塔林小姐煩躁道,“我提議我們可以搬到南邊的立德托郡。那邊氣候更好也沒人認識我們,空氣還比龐納城好,我們可以在哪里開始新的生活……” 利昂娜:“這個我知道……我是想請你盡量還原你們當時的所有對話,其中也許有我們忽視的細節?!?/br> 塔林小姐有些不耐,但還是復述了一遍當時的兩人的對話。 她的記憶力在這方面相當不錯,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 “所以,他是在知道你在龐納的那處房子已經出租出去,甚至即將易主,這才突然結束話題的?” 聽完塔林小姐的復述,利昂娜再次提煉出重點。 “……也不完全是,我當時說了很多……”塔林小姐突然有種沒來由的心慌,“你、你究竟想說什么?” 利昂娜看著這位眼眶還有些紅腫的小姐,心中有一些不忍,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我很希望我的猜測是錯誤的……但塔林小姐,我很贊成康格里夫先生說過的一句話,杰拉爾德·門羅出現在你面前的時機實在太巧了?!崩耗日f道,“他在父母去世后便被其他親戚帶走撫養,即使后來依然在龐納城中討生活卻早就不住在那個街區生活了。他同樣十多年沒有再回東匹克街,而你在第一次回兒時舊居就遇到了他……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有些耐人尋味了?!?/br> 塔林小姐隱隱聽出利昂娜話中的意思,但潛意識讓她瘋狂回避那個答案,只搖頭道:“不、那個時候很多人都會去那條街……因為西蒙……因為發生了命案,好多記者都聚了過來……”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利昂娜倒也沒直接否認:“當然,你說的也是一種可能性??墒撬中〗?,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杰拉爾德·門羅的父親——托馬斯·門羅曾與你的叔父安東·塔林一起在南海做過淘金客?” 塔林小姐沒想到對方的話題如此跳躍,愣了幾秒才不確定地搖搖頭:“我……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在我小時候叔父就去世了,父親因為這件事還離家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努力回憶著,終于確定道:“對,就是父親去世前的幾個月,安東叔父是在國外去世的,父親當時就是收到他病危的消息才過去……” “我之前從某種渠道了解過你們兩家的事。十幾年前,南海的殖民地發現金礦,大量淘金者來到那里,其中就包括你的叔父和杰拉爾德·門羅的父親?!?/br> “可后來你的叔父突然生病,你的父親收到信趕去后發現他已經死了,而與他一起來淘金的老門羅先生也瘋了?!?/br> 利昂娜頓了頓,繼續道:“你父親沒有辦法,只能帶著你叔父的遺物和瘋了的老門羅先生回到馬黎……但很奇怪,這兩人去淘了兩年的金,回來時卻一塊金子都沒帶回來。而按照老門羅先生之前定期往家里寄的生活費看,他們并不該是一無所獲……” “…t…你是說,是我父親侵吞了他們淘到的金子?” 塔林小姐的眼睛瞬間瞪圓,音調都拔高了一個度:“我從來沒在家中見過什么黃金!如果我家里當時還有錢,母親也不會把我們帶到這里!我的父親都死了,死了十多年……你怎么能污蔑一個死人的清白——” 她的聲音在看到一塊金燦燦的物品后戛然而止,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我們怎么想的不重要,但你不能保證杰拉爾德·門羅是否這么想過……說不定他早就鎖定了'寶藏'的位置?!?/br> 利昂娜隔著手帕舉起那一小塊黃金,鄭重道:“我們需要你的配合,塔林小姐。趁現在天色還早,請立刻跟我們去一趟龐納城?!?/br> 第171章 171 格雷郡距離龐納城并不遠, 乘坐火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 塔林小姐是房屋的主人也是這樁案子的重要相關人員,無論如何都要跟利昂娜和治安所的人一起去一趟龐納。 但侯爵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行動也比較慢,便沒有跟他們一起急著去趕最近的一趟火車。陪同塔林小姐的親屬自然而然就變成了李維德特子爵。 為了節省時間,一行人只簡單吃了一點面包充饑便出發了。 還好子爵的宅邸距離最近的火車站并不算遠,車夫快馬加鞭跑了半個小時,總算在下午兩點前來到火車站。 庫珀督察來之前完全沒料到這起案子還需要跨境偵查。 但時間不等人,他們到達火車站的時候火車已經即將進站,他只能讓驗尸官約翰遜醫生和一位警員帶著繳獲的阿斯庇德蛇回南希爾的地方治安所,向上級說明目前的情況,也順便給龐納治安所那邊拍一封電報。 緊趕慢趕把事情安排完,幾人總算在火車汽笛再次響起時踏入車廂。 當愛麗絲·塔林再次坐到火車車廂中時,她感覺自己從未如此狼狽過。 因為小弗魯門先生的連聲催促,她根本來不及梳妝或打理自己,一件首飾都沒戴,穿著一條連裙撐都沒有的室內裙,披上一件披風就出發了。 而剛剛的馬車上又十分顛簸,顛簸到她一開口就咬到了舌頭,以至于一路上她都沒能說一句話。 下馬車后又是一陣算是小跑的快走——趕路其實非常不符合一個上流人士該有的作風——但看著在前面跑得更快的庫珀督察和小弗魯門先生,她突然有種不服輸的心態,一路咬著唇跟上他們的速度。 經過這一番折騰到再次坐下,塔林小姐都沒有精力注意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