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柳來說：“世子如此，陛下以后也能放心了?！?/br>
    皇帝將信給尚柳來，說：“家里兄弟不多，八弟實在不中用，鶴宵與渡洲若是能替朕出力，朕也能松快些?！?/br>
    說起“兄弟”，尚柳來倒是想起個人來，冷宮里還住著一個呢，按順序該是陛下的九弟，此前小爺吩咐盯著此人。他沒有說，仔細將信收好。

    “說起渡洲，”皇帝看了眼尚柳來，“朕聽說前幾日，戴泱給渡洲臉子瞧了？”

    戴泱雖說就那副脾性，但尚柳來也納悶他怎么就瞧傅山游不順眼了，八桿子打不著的關系。斟酌著，尚柳來說：“奴婢瞧戴公公那會兒子心情不爽落，以致禮數不周全?！?/br>
    戴泱為什么不爽落，皇帝心里清楚，無非是看不慣落絮，聞言嗤道：“一天天的瞎鬧騰，讓他滾出去辦案，沒事別進宮晃悠，朕煩他?！?/br>
    “奴婢遵旨，一定好好跟戴公公說?！鄙辛鴣響?。

    *

    “我這個六哥啊?！碧错y把飛書收起來，笑著搖了搖頭。

    他一提起戴泱，臉上就有笑，傅濯枝靠在榻上，指腹摩挲過琴弦，發出嗡音，說：“你與戴泱表面上關系成謎，似友似敵，卻在我面前這般真心流露，不好?！?/br>
    “有人相識多年仍只見貌不見心，有人甫一聚首便能探心投機，我與鶴宵更像是后者?！碧错y提筆寫字，頭也不抬地說，“你我共行一程，我已知你十之八九了?！?/br>
    傅濯枝按著琴弦，靜了一會兒才松開，不輕不重地撥了一下，笑道：“原來我這么好看透啊?！?/br>
    “是你太敞懷，我哪怕是個瞎子，也該窺見半點了?！碧错y說。

    他回完信，叫艙外的是觀拿走，自己就站在房門前眺望黑幕下的水面，屋內傳來琴音，不是什么曲子，但正應了這水面，寬廣無垠而沉，深不見底而靜，仿佛蟄伏吞天巨獸。

    世子的琴音中有景，有情，便說明眼中有，心中也有，只是一直克制罷了?；蛟S是因為他憐惜先秦王妃的遭遇，又痛恨她對自己的牽連，因此悔恨交織，刻薄地給自己判了死刑，覺得他這樣的“孽種”不該存活于世，更不該過得愉悅痛快。

    秦王和先秦王妃就好比水底的巨獸，傅濯枝表面無波無瀾，心底卻時刻被吞噬，水面上的波浪漣漪只是他呼痛的證據。

    “啪?！碧错y已經走到船邊，隨手解了腰間的玉佩扔下去。

    “這是做什么？”

    琴音停止，傅濯枝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沒什么，”檀韞轉身看他，溫聲說，“試試深淺?！?/br>
    傅濯枝失笑，說：“怕翻船嗎？”

    檀韞沒有反駁，而是問：“鶴宵會鳧水嗎？”

    “會?！?/br>
    “那就好?！碧错y說，“如此一來，就算翻船，你我也可你托我、我托你的爬上岸?！?/br>
    傅濯枝覺得他話里有話，但暫且品不出來，索性直接問道：“你在說什么？”

    “我什么都沒有說?！碧错y耍賴。

    傅濯枝微微瞇眼，猛地上前一步，將檀韞嚇退一步，抵在船沿上。檀韞投降了，說：“好吧，我說今晚月亮很美?！?/br>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輪皎月，說：“一般?！?/br>
    “夜月照影，水上生情?！碧错y眨眼。

    美的不是月亮，是月亮下的人。

    傅濯枝怔愣片刻，不禁偏頭捂了下臉，悶聲說：“檀馳蘭?！?/br>
    哪怕他知道這只是檀馳蘭再尋常不過的一句夸贊。

    “小時候，老祖宗教我寫字，常寫的就是有關月亮的詩詞，因為他白日無暇，只有下值后才能教我。那時候我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周圍安靜得不像話?！碧错y伸手搭在船沿上，傾身趴上去，“你知道老祖宗為何會收我嗎？”

    “知道?！备靛φf，“因為那次老祖宗微服出京，被摸了錢袋子，你替他討了回來，為此被偷兒踹折了一只腿?！?/br>
    “我一眼就瞧出來這老爺爺身份不一般，他穿著尋常的布料，氣度不出挑，不出挑得恰好，就像他的眼睛，不夠清明，但沉靜如淵。因此我豁出去了，我想討好他，希望他拿幾兩銀子到我家，把我買走做個仆人?！?/br>
    檀韞撐著下巴，語氣陷入回憶，輕渺如煙。

    “老爺爺看透了我的伎倆，對我笑了，他接過臟兮兮的錢袋子，告訴我他是個宦官。我問他，當宦官好嗎？他說若生來好命，沒人愿意做宦官。我說趕巧了，我生來沒好命，愿意做個宦官。他笑了笑，說可以買走我，把我送進高官家中做個小廝書童，以后長大了可以自奔前程，我卻搖頭。他當時看我的表情有些驚訝，說，孩子話，我那會兒是個孩子，就說孩子話，我跟他進宮了，受閹刑之后，我沒有哭，他靜靜地看了我許久，伸手摸我的頭，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兒子了?！?/br>
    檀韞看向傅濯枝。

    “鶴宵，你知道我和執著于進宮嗎？”

    傅濯枝看著他溫和沉靜的眼睛，說：“因為那里是天下最高的地方?！?/br>
    “是，同樣都是搏前程，我為何要等到十幾年后，我現在就要搏，哪怕付出無法追悔的代價。我不想做小廝書童，我要去追高的地方?！碧错y偏頭看向水面，“那時的我走在宮道上，覺得兩側的宮墻好高好高，望都望不出去，許多人都想出去，覺得宮規森嚴，覺得那是座天天都要把人往里頭埋的墳墓。我不想出去。我從宮道往前走，踏過一道道小宮門，走到乾和宮門前，站在丹陛上回首，滿座帝宮皆在眼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