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我一個不多?！痹廊A濃說?！拔覀冞€可以換班，你是跑不了的?！?/br>
    “這到頭七順便也可以把我的后事辦一辦?！焙纹浞闭f。車夫已經先送何壁的遺體回指月堂，不久將有幾個弟子前來與他匯合采辦所需之物。固然考慮到場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與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坐在這里抓緊時間抱怨儀式的繁瑣，實在讓岳華濃不知如何應對。何其繁如有恨意，也全部來自為什么只有他要承受這等麻煩的憤慨。這并不是說它的強度就微不足道，相反，這怨恨貨真價實得岳華濃背上已滲出冷汗。

    “我本來以為這時候你能減輕我的負擔?！焙纹浞崩^續嘮叨，這在他已屬于非常嚴厲的譴責。岳華濃不敢抬頭，盯著碗里的湯底，過了一會他偷偷抬眼，見何其繁正在出神地望著茶樓對面巷子里一個狹小的黑漆招牌。

    “善文坊，是這家吧?！彼f?！澳翘炷慵s我來逛的。說有極好的湖筆?！?/br>
    “到傍晚才開門?！痹廊A濃說?！袄习迨莻€怪人?！?/br>
    “至少這件事你沒有騙我?！焙纹浞闭f?！拔覀兏娜赵賮戆??！?/br>
    他像是真的有些遺憾，岳華濃卻越來越坐不住。固然考慮到場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他已經想強迫何其繁說出他的盤算。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腦海。

    “師尊幾時斷的氣？”

    “寅正初刻?！?/br>
    “什么都沒有交代嗎？”

    “沒有?！焙纹浞闭f?！皵鄽庵?，醒過一次。算是回光返照吧，江先生一直試圖以內力打通他經脈。說起來那個大夫的底子實在驚人?！?/br>
    他居然這個時候還討論起江水深的內功。岳華濃重復了一遍：“什么都沒有？”

    “沒有?！焙纹浞弊屗判??！敖蠓蚩梢宰髯C。只是睜開了眼，他知道我在。關于后事，或者囑托，或者什么兇手的線索，通通都沒有。他沒留下只言片字。我握他的手，他還有知覺，或許他在找你呢——畢竟你我是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了?！?/br>
    岳華濃將筷子輕輕放下，一陣虛脫般的暈眩令他眼前發白。這萬丈崖底居然真有出口，死里逃生的慶幸應該立刻將他充斥，但這一瞬他卻難以領情，只感到被憐憫，甚至被蔑視的惱怒。

    “門派眾人你如何交代？”他忍不住要不打自招?！半y道要推說你不知情嗎？”

    “你忘了喻蘭曦和靳遠之都已過世?！焙纹浞逼届o地說?！拔蚁朐趺唇淮驮趺唇淮??！?/br>
    若不是靳遠之的名字像一盆潑在他頭上的冷水，岳華濃險些大笑出聲。

    “我忘了你還會來這手?！彼f?！拔业暮脦熜职?，你這心思但凡有半分擱在正事上，也輪不到我覬覦當家的位子?！?/br>
    “說什么呢，我可沒有從戒備森嚴的觀器樓虎口拔牙還全身而退的本事?！焙纹浞闭f?！坝魈m曦是觀器樓的細作。從他房里找到了密信。此事你知情嗎？”

    岳華濃恍然?！巴频剿砩洗_實是個辦法?！?/br>
    “他是真的要殺堂主，只不過沒成功罷了，怎么能叫推？”何其繁說?！盀榱朔奖阆率?，他還殺害了靳師弟。人死萬事休，指月堂不心疼這一口棺材，但堂主猝然過世，人心惶惶，觀器樓動作不斷，后續如何應對，才真的叫我頭痛?！?/br>
    他清了清嗓子?！皫煹?，你真忍心都讓我一人承擔？”

    “我真的想過要殺你?！痹廊A濃說?！爸徊贿^沒成功罷了?！笔碌饺缃袼捅P托出也無妨，但何其繁看起來是鐵了心要掩耳盜鈴，岳華濃不得不至少提醒他這一點。他曾跟江水深信誓旦旦說不后悔，因他自以為已做好了付出任何代價的準備，哪怕窟窿越補越大，硬著頭皮也要有始有終，何其繁的裝聾作啞使這悲壯的決心顯得極其可笑?，F在看來，他之所以有把握只因為他沒弄明白代價二字的含義，就好像揣著一把傾家蕩產換來的貝殼走進心儀已久的店鋪。

    “誰都有過想讓某人消失的時候?！焙纹浞蔽竦乇硎?，他甚至沒有謹慎地問一句岳華濃現在是否還想?！坝幸欢螘r間吧，我做夢都想你死?！?/br>
    “什么時候？”岳華濃說，其實他大概猜得出來。

    “當時父親老是當著我面夸獎你?！焙纹浞闭f?！八蟾畔胍源吮薏呶?，但我只覺得不勝其煩。你每次出門，我都盼著你不小心迷路，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br>
    “會寄望于這種不切實際的辦法，可見你當時應該不超過十五歲?！痹廊A濃說。

    “應該吧，但我確實想得很逼真，以至于你在我腦海里已經死了很多次。我連你死了之后該如何慶祝的種種細節都想好了?！焙纹浞闭f?！安贿^很快我就明白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利大于弊。禮尚往來，有此前車之鑒，你要怎么看我，我都可以接受?！?/br>
    “師兄，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痹廊A濃說，他扶著桌子站起身，完全忘了重心該放在哪條腿上，結果重重地摔了回去。

    “不止是因為嫉妒?！焙纹浞闭f?！拔也辉诤醺赣H是不是器重我。但我那時候還是很尊敬他的。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啊，只以為要是沒有你，他那癖好可能就不會發作?！?/br>
    到此已無話可談。店堂里客人都已走完，只留下他們這一桌二人。太陽爬的很高，地面騰起一層潮熱的濕霧，乍看還挾帶著三伏天那種悶蒸的余威。但是有風。氣流在一切漏洞處來回翻攪，像早已化開的凍河，只剩下一層偽裝的冰面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