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心寒
收到期末成績單的郵件時,林熾正窩在順子家的客廳沙發上。 雙腿蜷曲,速寫本擱大腿上,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畫著周逸晨交代的“海洋系列?!?/br> 眉頭皺得很細,嘴唇輕抿,一筆一筆地雕琢鯨魚鎖骨鏈的設計細節。 姥姥年紀大了,夏天怕著涼,不愛開空調。老屋子午后熱得像蒸籠,林熾干脆拿上速寫本和畫筆過來蹭冷氣。 順子躺在臥室呼呼大睡;蘇媛媛在書房里寫功課。 陽光透過窗簾縫灑在茶幾上,一圈一圈地宛如金色波浪。他們就像叁條各自浮游的安靜小魚,互不打擾。 林熾耳機里循環著Nan Vatiya的“也許有一天?!?/br> “也許某天夢也會變得美麗, 也許命運之神開始眷顧, 明媚的陽光明天就會照耀到我, 也許某人昂首走來, 讓我的人生幸福美滿, 也許真的有屬于我的那一天……” 這時,門忽然開了。 順子的兩個好哥們推門而入,手上各拎著零食和汽水,都穿著背心大褲衩,熱得額頭汗淋淋。 林熾耳機一摘,抬眸望向他們,聲音不大:“你們今天不看店嗎?” “啊這……今天……休、休息!”阿彪話都說不利索,臉上擠出個訕笑。 旁邊的小K點頭如搗蒜,嗓音接近破音:“偶爾也要給自己放一天假嘛!” 說得好像他倆是正式員工似的。 “噢?!?/br> 林熾沒多問,耳機重新扣上,繼續涂陰影、描細節,筆尖刷刷地在紙上跳動,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因此她并沒有看到,兩人的臉紅得像蒸熟的大蝦,輕手輕腳地走去順子臥室,竊竊私語著“我快不能呼吸了”、“心跳就沒這么快過”、“我身上汗味重不重啊?!?/br> 擱在身邊的手機震了一下。 林熾漫不經心地掃一眼,抬手劃開,是學校發來的期末成績單郵件。 右手拇指輕輕滑動屏幕,從上到下認真瀏覽每一科成績。 語文A ,數學A,英語B,科學B ,世界歷史A,藝術A ,日語A,計算機B ,體育B。 她松了口氣,嘴角略微上揚。 還行,沒掉鏈子。對得起她這一年來的努力。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英語水平——詞匯和寫作都是短板,距離SAT還差得遠。 童汐焰之前還在她耳邊念叨:“咱倆一起考去紐約吧。你不是想當職業藝術家嗎?紐約的藝術氛圍濃厚,有機會出頭?!?/br> 林熾沒吭聲,在心里默默給紐約打了個叉。 那不是她的方向。 她又翻回去看了兩遍成績單,把手機扣到腳邊,埋頭畫畫,淡定如常。 叁個大男生來到客廳,一人嘴里叼個小奶糕,支支吾吾地問她要不要去星巴克。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這星巴克居然開到咱們昭陽了耶!”順子尬笑。 林熾說OK,不過得等她把手頭的工作做完。 “好好好,你先忙你先忙,我們就……在這坐坐,看會兒球賽?!?/br> 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六雙眼睛假裝盯著電視屏幕,余光時不時地瞄一眼身后。 屋內的冷氣驅散了夏日的暑熱。 耳邊流淌著速寫本翻頁的“嘩啦”聲,鉛筆寫在紙上的“擦擦”聲,還有窗外的蟬聲,清脆而綿長。 林熾咬著筆桿,眼神飄在紙面之外,心里蠢蠢欲動。 這兩天,她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既然已經打算去日本留學,為什么不直接過去讀高叁,提前適應語言環境和生活節奏,為升學做準備呢? 她在網上查到一所位于山梨縣的私立女校,英日雙語授課,面向國際生開放,環境清幽,教學質量不錯。 最令人心動的是,學費一年才五萬人民幣,她完全負擔得起。 至于生活費……她還有積蓄,到了日本也能繼續經營網紅號、接商單。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方案可行,甚至開始設想搬進學校宿舍,每天打開窗戶就能望見富士山,課間和本地學生用半生不熟的日語搭話,一點點把舌頭和耳朵練熟。 可一到關鍵環節,她又有點郁悶。 申請留學生簽證,必須提供父母出具的親屬關系證明和經濟擔保證明…… 她那晚一氣之下把林苗和童允武都拉黑了,如果現在找他們商量,指不定又要雞飛狗跳一場。 她嘆了口氣,煩得不行。 雖然立下豪言壯語要和童家斷絕關系,很多事情卻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辦到的。 手里轉著筆,視線落回那張還沒完成的項鏈草圖上。 眼前仿佛是一片藍色水母組成的海洋,腦海中新的靈感源源不斷涌現。 …… 下午太陽終于沒那么毒了,幾人這才結伴出門,去了附近新開的星巴克。 順子一進去就對店員招手:“五杯星冰樂!” 林熾說不用,給我一杯熱拿鐵。 “???”他們驚訝地看著她,“這大熱天你喝熱的?” 林熾笑笑。 店里人不多??看暗淖豢罩?,斜陽慵懶地躺在光潔的地板上。 落地窗外是空蕩蕩的街道,樹葉被曬得半蔫,老人圍坐在樹下搖著蒲扇嘮嗑,蟬鳴悠悠。 據說星巴克這幾年加快了下沉市場的拓展節奏,從一線城市一路開進小縣城。 城鎮化的進程不斷向前推進。未來,縣城和大城市之間的界限應該會越來越模糊吧。 對林熾來說,這片熟悉的土地承載著她的童年回憶。 她低頭喝了一口熱拿鐵,guntang的液體從喉嚨滑下去,腸胃微微一縮,卻讓人莫名清醒。 右手撐在膝蓋上,目光落在虎口處那一小塊淺淺的紅色疤痕上。 那是她與父親第一次相遇時不小心被咖啡燙傷的。如果當時勤擦藥膏,也許早就消退了。 可她沒有。 她想留下點什么作為紀念,哪怕只是一塊小小的疤。 身邊的蘇媛媛側頭看她,眉眼含笑:“學姐一進入狀態就像換了個人,很颯,很酷?!?/br> 緊接著又問:“學姐,你這周怎么都不更新社媒賬號啦?我還等著看新照片呢?!?/br> “呃……”林熾有一瞬間的遲疑,沒立刻接話。 一方面是她離開濱城后有意低調,不想讓網友那么快知道她的動向。另一個原因則更私密,難以啟齒。 最近,她的賬號后臺多出許多莫名其妙的惡臭私信。 一群頭像空白、主頁空白的陌生賬號像蒼蠅一樣涌進來,對她進行各種辱罵和性sao擾—— ——你以為這事結束了? ——臭婊子,端架子給誰看? ——約嗎,一晚上多少錢??? ——你奶子挺大啊,sao貨。 ——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 ——倒是回老子話呀! ——信不信老子今晚直接找上門,看你還裝不裝純! …… 她不免感到惡心、憤怒和疲憊,見一個拉黑一個。對方卻像被割不斷的藤蔓和殺不死的蝗蟲,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最初做賬號的時候也收到過猥瑣男的污言穢語,但遠沒這么密集。 害怕嗎?倒也沒那么怕。畢竟她在童家經歷了更糟糕的事。 只是心里總歸是郁悶的…… 不想打開鏡頭,不想分享日常,更不想面對那些藏在網絡陰影下骯臟的蛆,所以停更了。 喝完半杯拿鐵,林熾收起飄忽的情緒,淡淡一笑:“最近忙著趕設計圖。等過了這陣子再更新吧?!?/br> 蘇媛媛眼睛亮著光,一臉期待:“好呀!超級期待!” 順子、小K和阿彪紛紛打開手機,興致勃勃地向蘇媛媛打聽賬號,他們也想關注。 林熾嘆了口氣,視線不由地望向窗外。 天色由明轉昏,街道被黃昏挑染了一層溫吞柔和的暖橘色,她心中的那團郁氣卻像潮水一樣上漲。 距離那個噩夢般的晚宴已經過去一周,爸媽始終沒主動聯系她。 前天童汐焰返回濱城,她也狠下心把家里唯一一個向著她的人拉黑了。 親手給自己判了流放的刑。 思前想后,她借來蘇媛媛的手機,走到店門外,按下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起,熟悉的聲音從屏幕那端傳來,帶著一如既往的嫵媚和鋒利:“誰呀?” 她深吸一口氣:“媽。我和你商量個事。我想去日本……” 林苗聽后立刻就炸了,火氣騰地上竄,一通數落噼里啪啦砸過來—— “小兔子你死哪兒去了?!還有臉聯系我?!知道你給我惹多大麻煩嗎?!要不是因為那檔子破事,你爸肯定同意我進董事會了!” 和她預想的反應不能說是一模一樣,也八九不離十了。 林熾默默承受著母親劈頭蓋臉的呵斥,心里隱隱作痛。 還是忍不住問:“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嗎?!我被童允雯做了局,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會勾引姑父?!” 那端沉默了幾秒。 林熾抬頭仰望暮色,輕輕地呼吸著。 “不是我不信你,小兔子?!绷置绶啪徚苏Z氣,“這件事不管誰對誰錯,它就是發生了,而且影響很惡劣!童允雯是直接受害者,你爸不可能責怪她;白錦松是白家二少爺,你爸也不可能和他撕破臉?!?/br> 林熾皺眉,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些。 “你要我怎么辦呢?”林苗嘆息一聲,略顯無奈,“難道要我給你爸施壓還你清白嗎?天哪,我跟你統一戰線對我有什么好處?!我既沒本事撂倒童允雯,也沒法逼你爸全心全意向著你?!?/br> “......” “你爸有多精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明面上和和氣氣,背地里算盤打得響著呢!他沒直接否決我加入家族董事會,但童允雯這么一鬧,他剛好借此打壓我!煮熟的鴨子就這么飛了,我還得每天對他笑臉相迎……已經堅持到這個地步,我不能再和童允武鬧矛盾了,你理解嗎?!” 聽著聽著,林熾突然有種想笑的感覺。 荒唐。 諷刺。 她原以為林苗是糊涂輕信,是昏庸無腦。 如今才明白,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問題。 林苗只是權衡過、掂量過,然后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處理——忍氣吞聲,睜只眼閉只眼,不和童家人產生正面沖突。 所以她就這樣光榮地成為家族博弈的犧牲品。 林熾站在橘紅色的黃昏下。 迎面吹來的暖風幾乎要把世界融化,她的心卻像掉進冰窟般涼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