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綠洲
落日灑下最后一縷余暉,整個校園被籠罩在朦朧的暗金色中。 教學樓前的展示墻被學生圍得水泄不通,里叁層外叁層。 向晚意挽著林熾,艱難地擠進人群。 林熾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展示墻,耳邊就響起好友的尖叫聲:“第一名是你啊啊啊,林熾——??!” 她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挺直背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展示墻上懸掛著前叁名的作品。 金色線條的畫框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圍住,仿佛是為榮耀鍍上的光。 第叁名是永嘉一名學生的人像畫,第二名是方曉月的鄉村風景畫。 而正中央那幅氣定神閑、靜靜俯瞰眾人的畫作,屬于她。 韓舒怡走上前,向林熾道了聲“恭喜?!?/br> 旁邊的方曉月則扭過頭,狠狠瞪了林熾一眼,咬著牙,淚水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滑落,無聲地訴說著失敗者的憤怒與不甘。 有同學上前安慰她,給她遞上紙巾。 林熾沒工夫琢磨方曉月對她的恨意有多強烈。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下一刻,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如同燒開的水一般,在她周圍沸騰開來。 質疑聲接踵而至,甚至不乏嘲諷。 很多人不理解她的畫為何能奪得第一,傲慢與偏見像一根根細針,猛烈地刺在她心里—— “我沒看錯吧?一個裸女泡在滿是陽具的水塘里?” “好惡心啊,怎么會有人喜歡畫陽具……” “那是珊瑚啊?!?/br> “笨,你看不出珊瑚的含義嗎?” “陽具是古希臘羅馬藝術中相當流行的意象!我之前在那不勒斯博物館里還見過很多類似的陶制雕像,也不算大逆不道吧?!?/br> “這幅畫到底好在哪兒???” “天哪,其他兩幅畫明明那么漂亮,這第一名太諷刺了!” “這么猥瑣的畫能不能別在這兒展出啊,辣眼睛……” 畫面中,一個傷痕累累的裸女以抱膝的睡姿蜷縮在幽藍池水里,安靜而脆弱,像一片漂浮的羽毛。 在她四周,無數酷似男性生殖器的珊瑚在水中肆意生長,茂密如海底森林,將她團團包圍。 作品名為《潮濕森林》。 當林熾第一次將這個點子勾勒出來時,就料到它注定會引發非議,所以默默做足了心理準備——接受批評、嘲笑,甚至謾罵。 令林熾驚訝的是,那名來自大洋彼岸、素未謀面的美國藝術家,居然把第一名頒給了她,還附上這樣的評語—— Those things that cause you pain will eventually turn into blooming flowers. Trust me,you will be fearless in the future. (那些令你痛苦的事,終有一天會變成盛開的花。相信我,未來你將無所畏懼) 這名藝術家是誰?怎么能精準無誤地點出她想表達的主題? 那些深藏在林熾腦海里的噩夢、從未說出口的復雜情緒、還有過早面對成人世界所帶來的心理創傷,竟被藝術家一眼看穿。 不是單純地評審作品,而是在解讀她的靈魂。 林熾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口劇烈起伏,仿佛被洶涌的海浪拍擊,又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血液“嗡”地一聲沖上腦門。 顫栗不已。 這時,一只溫暖的手拍拍她的肩膀。 向晚意貼著她的耳朵,輕聲提醒:“你哥來了?!?/br> 林熾深吸一口氣,緩緩回頭望去。 只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像是在迎接勝利凱旋的將軍。 馬球隊的四名成員剛結束訓練,抱著頭盔,器宇軒昂地朝這邊走來。 作為本屆文化節的壓軸,他們受到了眾星捧月的待遇。 周圍女生的反應幾乎是下意識的:有的撩頭發,有的捂嘴偷笑,有的舉起手機拍照。 都高,都帥。 最惹眼的當屬童汐焰。 額間和手臂的汗水在夕陽下泛著微光,搭配干凈清爽的白色Polo衫,有種不加修飾的少年感。微亂的發絲和鋒利的眉宇,又為他增添一抹桀驁不馴的野性。 他是個完美的矛盾綜合體,既有不容褻瀆的圣潔,又隱隱散發著某種誘惑的氣息——信仰和欲望,仿佛同時被困在一具少年軀體里。 齊鳴西掃了一眼展示墻,吹口哨調侃:“焰神,你妹果然不同凡響!這畫的是青春期性焦慮吧?!?/br> 童汐焰沒回他,安靜地欣賞林熾的畫作,若有所思。 林熾指著評語下的署名,低聲問向晚意:“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向晚意瞇起眼:“Tina Tsukishiro……好奇怪的名字,從沒聽說過誒。學校這么神秘兮兮的嗎,不安排你們見個面?” “安排了呀,人家沒同意?!币粋€低沉的聲音忽然插進來。 緊接著,一只布滿厚繭的大手落在林熾肩上:“恭喜你,林熾?!?/br> 她回頭,看到齊正德臉上掛著微笑。 齊鳴西臉上的肌rou抽搐了一下,手一攤,做出“我認輸”的夸張表情:“爸,你怎么還沒回家——?!” 齊正德也沒回他。 可憐的齊鳴西,同時被哥們和老爸雙重忽略,連吐槽都沒人接。 有大膽的女生走到童汐焰身邊,紅著臉問可以合張影嗎。 童汐焰置若罔聞,目光甚至沒為她停留一秒。 視線穿過人群,像是被無形的磁力牽引般,落在了meimei身上。 女孩看著齊正德,沉甸甸的黑眼睛像碾碎了霞光,寧靜中透著一股堅定的力量。 “齊叔?!甭曇羧缫挥涊p錘敲在人心上,“我能見見緹娜老師嗎?” 齊正德攤開手,面露無奈:“很遺憾,緹娜剛剛出發去機場。今晚的航班,飛日本東京?!?/br> 林熾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眼神里的光悄然收斂,像剛燃起的小火苗被風吹散。 …… 童汐焰專注地凝視她,指尖不自覺地在手心摩挲著。 meimei的注意力總是不在他身上。 耳邊夾雜著竊竊私語,課桌上還躺著幾封手寫的情書。女孩們示好的話語他從小聽到大,閉著眼都能背出來—— “你打球的樣子很帥,球鞋也帥?!?/br> “入學那天就記住了你的名字?!?/br> “能不能教我數學題?” “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生?” “周末一起去看電影吧?!?/br> 可這些甜蜜的炮彈偏偏擊不中最該命中的靶心。 童汐焰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的rou里,這種細碎的疼痛反而讓他好受些。 為什么meimei不用那種傾慕的眼神看他? 為什么meimei注意不到他新買的球鞋? 明明已經接過吻、上過床,為什么她還是這么淡然?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個可笑的乞丐,捧著滿手的珍珠,卻渴望一粒不屬于他的沙。 晚霞隱入天際,人群依然喧鬧。 童汐焰和隊友轉身離去。 meimei這輩子只能是他的! 從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必須得到。 不論她想飛到哪里,他都會像這片天幕一樣罩住她,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 “齊叔,她住在日本嗎?” “沒錯,你可以上網搜索她的相關資料。月城緹娜,美日混血兒,國際先鋒藝術家,東京藝術大學教授。她沒在國內辦過展,知道的人不多,但在日本當代藝術界可是炙手可熱呢?!?/br> 林熾垂下眼簾:“居然就這么擦肩而過……” 齊正德見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林熾啊,學校原本是想安排你們和緹娜會面,但她拒絕了?!?/br> 他頓了頓,回憶起那句原話:“她說,‘頒獎有什么意思?合影和簽名更是毫無意義。想見我,就考上我所任教的大學吧!我在東京等他們!’” 緹娜坐著學校安排的車走了。 臨別之前,齊正德忍不住問好友:既然這么欣賞林熾這個女孩,為什么要把見面時間拖到兩年后呢?萬一人家考上別的大學怎么辦? 緹娜微笑道:我相信緣分。 然后朝他揮揮手,關上車窗,留給他一個瀟灑離去的背影。 天色漸暗,涼風拂面。 林熾撥開眼前的碎發,心口微微顫動。 ——我在東京等他們! 那一刻,天地間的一切喧囂仿佛都退去了,唯獨這句話在她耳畔回蕩,如晨鐘暮鼓,清晰而有力地撞擊心弦。 她像沙漠中迷失的旅人,頂著風沙跋涉已久,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拔劍四顧心茫然。 現在,她終于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綠洲就在前方。 無需顧慮其他,筆直地向前沖就對了。 人群逐漸散去。 她深吸一口氣,對向晚意說—— “我要考......東京藝術大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