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蝸牛
林苗的儲物箱里壓著一件緞面婚紗,設計簡約優雅。她從來沒穿過。 多年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早已將她鍛造成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 夢幻婚禮?那不過是哄騙小姑娘的玩意兒,不如到手的好處實在。 所以林苗不在乎被罵小三,不在乎童家人的冷臉,不在乎被狗咬傷,不在乎童允武的低調處理……反正她已經入住童家主宅,戴著18K白金鉆戒。 沒人能趕走她。 她要讓他們慢慢接受童家有了新女主人的事實。 沒有婚禮,但童允武在華洋大廈的頂樓餐廳辦了場簡單的酒宴。 原定四人出席:童家父子和林家母女,但童汐焰爽約了。 餐廳沒其他客人,今天他們包場。 水泥灰的空間通透有質感,歐式拱門與熱帶綠植相映成趣。露臺的觀景效果絕佳,可以眺望濱城美麗的海岸線。 艷陽高照,碧空如洗。 林熾站在觀景臺前,久久地凝望。 海風拂過她的發梢,吹散夏日的溽熱。 原來大海這么寬廣,藍得像融化的果凍。 林苗從沒帶她去海邊玩,同學周末聚會也從不叫她。 陰冷昏暗的出租屋才是她的一方天地,她習慣于蜷縮在窗邊,望著雜志上莫奈的畫作發呆。 普爾維爾海灘。勒阿弗爾的海景。昂蒂布的海灣。費坎普海邊。還有大名鼎鼎的日出·印象…… 原來莫奈沒有騙她。 轉過身,迎著海景,將手機攝像頭對準自己,將這一刻保存下來,打開小紅書,點擊發送。 粉絲很快便涌入評論區,留下一堆表情包和溢美之詞。 林熾刷著評論,不禁對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后悔。 在永恒的事物面前,人類顯得何其渺小。 林熾回到餐廳內。 英語情歌在耳邊婉轉流淌。林苗身穿一襲白裙,燭光搖曳,映照著她笑意盈盈的臉龐。身邊的童允武正在打電話,西裝筆挺。 林熾坐他們對面,默默打量。 林苗確實生了一副好皮囊。 紅唇大波浪,端著高腳酒杯,珍珠耳環隨著她的低頭淺笑微微晃動,任誰都無法否認她的風情萬種。 皮膚又是那樣白凈細膩,哪兒像底層出身。 “抱歉,學校同學來探望汐焰,他就不過來了?!蓖饰浞畔码娫?,朝林熾溫和地笑,“原本想介紹你倆認識一下,改天吧?!?/br> “沒關系……爸?!绷譄肫D難地吐出這個陌生詞語。 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童汐焰不可能赴這個約。他沒把童允武的車輪胎扎破已經很紳士了。 林苗一臉擔憂地問童允武:童汐焰的腿沒事吧,怎么傷得那么慘。 童允武按了按太陽xue,說這小子不聽勸,上周別人送了一匹阿拉伯馬,性子倔,不讓人騎,他偏要馴服它,結果被甩下來摔斷腿。 林苗笑著給丈夫倒酒,說馬烈人更烈。 林熾自覺無聊,干脆攤開餐巾紙,用中性筆在上面涂涂畫畫。 兩人干杯的聲音聽著很刺耳,葡萄酒的芳香沒能俘虜她,反而讓她心生煩躁。 她還不習慣這種場合。 “林林啊,媽給你請了老師,這段時間要好好補習英語,九月份會安排你讀高一?!?/br> 林熾不由愣住,問哪個學校? 林苗驕傲地說當然是全市最牛的貴族學?!嫠诘臑I城國際! 林熾說可我連初中畢業證都沒有。 林苗說那都不算事,你爸是校董,給學校打聲招呼就行了。 “你可得努力學啊,多給爸媽長臉?!?/br> “……” 林熾緊咬下唇,只覺人生如戲。 下筆的手不由地重了些,將空白的紙瘋狂涂黑,線條雜亂無章。 小三轉正這種戲碼,她只在電視劇里看到過。 她向童允武投去困惑的眼神。 明明是那么優雅的男人,告訴她這瓶酒產自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法語發音比酒更醉人……結婚后卻仍去外面鬼混,多年來對親女兒不管不問。 好矛盾。 飯后童允武陪林苗逛車展,讓司機師傅先送林熾回家,并囑咐她給童汐焰捎一塊檸檬蛋糕。 “汐焰不愛吃甜食,但每次都會點這家的檸檬蛋糕?!?/br> 到了家門口,林熾提著蛋糕盒下車,指紋解鎖。 滋的一聲,大門緩緩打開。 冷氣撲面而來,伴隨著嘻嘻哈哈的打鬧聲—— “OMG,神之開局?!?/br> “趁現在!趕緊搜刮物資!” “蕭凱源你悠著點,阿焰還是傷員誒……” “戰神起跳,飛天大草!” 她猛地想起家里有童汐焰的同學,默默地換上拖鞋,向前挪了幾步,又停下。 進退兩難。 正當她猶豫著要不要從后門進屋,一個短發女孩發現了她。她去廚房拿飲料,回來時碰巧與林熾對上眼。 “咦……她就是你后媽的孩子嗎,汐焰?” 一個軟糯的疑問句。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從手機屏幕轉移到玄關這邊。 童汐焰斜靠在沙發上,柔軟的坐墊托舉著裹石膏的腿。 不知為何,他看起來精神狀態比前兩天差,神色疲憊,嘴唇毫無血色,輕輕地呼吸。 但打游戲的動作沒停,看不都看她一眼,算是默認。 三個男生面面相覷,直接將游戲拋腦后了—— “阿焰牛逼??!” “你妹叫什么名字?給兄弟介紹一下唄~” “臉好小,皮膚好白啊……” 他們越起哄,當事人眉頭皺得越深。 摘掉藍牙耳機,伸手接過女孩遞來的可樂罐,“啪”的扣在茶幾上! “還玩不玩?”很不耐煩的語氣,“她怎樣都和我無關!” 三人立刻閉嘴,乖乖陪他打下一局。 林熾尷尬地垂下頭,手捏緊了蛋糕盒袋子,臉頰有點發燙。 她本就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更何況面對一個明晃晃討厭自己、血緣上卻是兄長的人。 很糾結。 雖然一路上在心里反復排練怎么做自我介紹、怎么釋放善意、怎么向他保證考上大學就各奔東西老死不相往來……為的是在這個別扭的家庭給自己爭取一點點生存空間。 但此時此刻,林熾退縮了。 像一只笨拙的蝸牛,剛探出頭,轉眼間又縮回自己的保護殼里。 她深深吸氣,盡量忽視客廳中那些好奇的目光,快步跑到廚房,將蛋糕盒塞進冰箱,轉身沖去二樓臥室,鎖上房門。 這間狹小的保姆房,此刻竟成了安詳的避風港。 林熾要求不高,只要吃飽穿暖,有床睡,有書讀,便心滿意足。 * 童汐焰絕食了。 十五歲的少年,個頭猛竄卻身型單薄,還傷了條腿,想離家出走也走不了多遠。 根深蒂固的教養又不允許他付諸暴力,只能做無聲的、消極的抵抗。 效果顯而易見。 兩天后童汐焰昏倒,整個人突然失去意識的那種昏,嚇得林苗急忙聯系童允武,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童允武從公司匆匆趕回家,指揮顧姨一口一口喂他吃飯。他全部吐掉。 “哼,比驢還犟?!蓖饰淇囍?,叫家庭醫生給童汐焰輸葡萄糖。 顧姨心疼小少爺,偷偷給人在國外的姑姑童允雯通風報信。 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來電轟炸,meimei在那端對親哥破口大罵—— “你敢讓我侄子受半點委屈,我饒不了你!” 童允武掛斷電話,望著床上蒼白冷漠的童汐焰,陷入沉默。 那么溫潤如玉的人,第一次在林熾面前顯露疲態。 她想說點什么,一旁的顧姨喂童汐焰喝水,抬頭狠狠瞪她一眼,目光如刀,似乎隨時都要撲上來跟她拼命。 林熾頓時僵在原地,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他指著童汐焰腦門,撂下一句“幼稚!”摔門而出。 看得出是真生氣,半點不帶哄。 林熾是被顧姨提著衣領拽出童汐焰房間的。 童允武回公司了,林苗也不在家,她想找童汐焰單獨聊聊,卻被顧姨堵在走廊。 顧姨滿臉不屑,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蟲。 “真可悲,只能搶別人的爸爸?!?/br> 雖輕描淡寫,卻字字誅心。 入夜,林熾徹底失眠,數羊數到一千也毫無困意。 她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幻覺,不禁打了個冷顫。 呼嘯的風砸著玻璃窗,樹影婆娑。 這個房子人太少,面積又太大。每當更深夜靜,她總有種置身深山老林的錯覺,心里瘆得慌。 輾轉反側。 她拿起手機一看,凌晨兩點。有點口渴,端起床頭柜上的空杯子走出房門。 走廊安靜得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夜燈銀光點點。 林熾輕手輕腳地走向一樓客廳的飲水機,彎腰正要接水,眼前倏地閃過一個黑影。 她嚇得差點跳起來,杯子掉落在地毯上,咕嚕滾到那人腳邊,撞上硬邦邦的石膏。 男孩和女孩相視無言。 童汐焰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中,半邊臉映著夜光。 見他彎腰拾起杯子,林熾下意識伸手去接,那擱在半空中的手卻繞了個彎兒。 “睡不著對嗎?”他歪嘴一笑,語氣輕得像棉絮,“我爸宣布娶你媽進門那天,我就是這狀態?!?/br> 林熾的心像被針刺中。 “你也不過如此?!彼χ毖?,“嚷嚷著要抗爭到底,結果還不是半夜來廚房偷吃?!?/br> 他扔給她杯子,示威一般向她展示手中的藍牙耳機,冷冷地說眼睛是個好東西,希望她也有。 林熾跑去廚房,打開冰箱,面包、蛋糕、火腿腸和其他食物各守其位,沒有一絲被動過的痕跡。吧臺的儲物柜里,餅干、薯片和干果包裝袋也完好無損。 真的只是找耳機而已。 她扭過頭看向童汐焰,喃喃問至于嗎,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童汐焰咳嗽幾聲,長期未攝入碳水令他更加虛弱。 他拄著拐杖,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向樓梯方向走去,又突然停下,似乎被剛才的話題勾起了興趣,回過頭來,問林熾—— “人死后會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