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10-3.
回去后,那幾天的傍晚跟清晨都下著雨。 雨勢沒有很大,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很輕,把秋天的氣息鑲入泥土里與夢的縫隙中。 鐘碩這幾天傍晚過后總出現在鐘憲的診所。 佔著最靠近內側角落的那臺診療椅不走。 鐘憲問他怎么不去阿叔的神明桌下睡,那不是你常常在做的事? 鐘碩側著身體,閉著眼回著:「阿叔年紀大我不想讓他擔心,而且我不是小孩子,神明桌底下太小了,窩在里面不舒服?!?/br> 「那這里就舒服?」 「很酥湖啊?!?/br> 「……」聽他這樣回答,鐘憲也是醉了,「舒服你個頭啦,你不想讓阿叔擔心我可以理解,但你就不怕我也跟著擔心?」 「你不會擔心偶的,你只會想在偶的牙齒鑽洞?!?/br> 聽鐘碩不自覺說話有些大舌頭,鐘憲就已經在心里擔心過一回。這孩子,又被拋棄了嗎? 但鐘憲只是在心里這樣想,并沒有說出來,用著尋常語氣說:「是不用靠臉吃飯了膩?」 「阿叔梭我的臉變成苦瓜,你要吃嗎?」 「……」若持續這樣的對話,鐘憲大概血壓會飆升到兩百,「要我打電話給鐘熙嗎?」 聽到翻動口袋的聲音,鐘碩把眼睜開,「為什摸要打電話給鐘熙?」伸手蓋住鐘憲的手機。 「不想讓我請她打電話給你,那你就跟我說發生了什么事?!?/br> 鐘碩看一看他,「沒事?!咕陀职蜒劬﹂]上。 「沒事會賴在這里不走?」 「這里酥湖?!?/br> 「現在又把這里當安親中心?」 「對啦對啦?!?/br> 鐘憲也不是拿他沒輒,只是想起阿叔的話,阿叔總說,不要勉強,想說的時候他自然就會說,不管是誰都一樣。 所以問了幾次之后鐘碩閉口不談,鐘憲也不去強迫他。倒是聽到鐘熙,悶了一會的鐘碩突然開口問,「姊姊什摸時候回來?」 「舊歷過年后,聽說這次嬸嬸也會一起回來?!?/br> 聽到嬸嬸也會回來,鐘碩倏忽張開眼睛坐了起來,「真的?」 「聽阿叔講的?!?/br> 「阿叔應該很高興吧?!?/br> 鐘憲笑著點頭,對著鐘碩說,「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br> 鐘碩沒回話,又側著身體躺下。 他知道鐘憲為什么要特地說出這句話。 因為阿叔的豁達是用很大的傷痛換來的。 阿叔有三個孩子,一樣是一女二男,只不過阿叔最大的孩子是女兒。而他們家是鐘憲、鐘熙、鐘碩。 他女兒在十八歲那年跟同學去泛舟,為了救同學而發生意外,想不開的嬸嬸不愿面對這個事實而罹患憂鬱癥。在跟阿叔商量后,暫時離開臺灣,讓他們陪嬸嬸回日本靜養。只是沒想到這一分別竟是十幾年。夫妻倆會視訊,孩子們也常常連絡,感情上倒也沒什么問題,反而每次見面都讓彼此變得更緊密,只是大家對那件事都閉口不談。 后來在一個緣份下,阿叔接觸到八家將而產生興趣,也在那個時候將那些不甘心的情緒轉移到指導那些失學但本性不壞的孩子們身上。 看著那些孩子長大成人,而好好的生活著,阿叔豁然開朗。 那些失去的就是失去,但未來還在,它不管你喜悅或悲傷就是會一直來。 當時,家里的長輩都反對他們分開兩地生活,而對阿叔的太太非常不諒解。 但阿叔認為把一個人困在痛苦之地而悲傷的老去才是殘忍。 所以他不理他們斷絕關係的威脅,讓孩子們陪在他太太身旁。 只要知道他們在另一個地方有好好生活,不管有沒有生活在一起,隔天的太陽都一樣美麗。 所以對阿叔而言,人生像火車,一站一站停,有難過也有歡欣,直到最后一站下車,希望沒辜負大好春光也沒有將自己辜負,就樣就夠了。 所以他們很難過或為了什么事想不開的時候,阿叔總是摸摸他們的頭,溫柔的告訴他們,「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br> 他們在這句話的引導下長大。 所以聽到嬸嬸這次也會跟著一起回來,一瞬間紅了眼眶。 他真的覺得太好了。 嬸嬸終于走出漫漫長夜,重新回到一直等著她的人的身邊。 看鐘碩抿著唇哽咽,鐘憲也感到眼睛發熱,摸摸他的頭就去看診,讓他自己跟自己對話。因為別人無法走進的內心,還是要由你自己走出來。 或許是幾夜沒睡好的疲倦,也可能是心底只想著一個人。 他想起,有一次他偷偷問阿叔,如果,他說的是如果。 阿叔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有什么事就問,就跟肚子餓了就吃飯的道理一樣。 但那是他的心事,要說出口還是很害羞。但看阿叔在等他,他問阿叔:「如果我喜歡的人是男生,阿叔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阿叔回他,「為什么會奇怪?」 「因為他也是男生?!?/br> 「男生就袂當佮意喔?跟佮意的人做伙不毋好嗎?」 十五歲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臉紅。 他忘了當時有沒有回阿叔,但他記得跟李以宸在一起的很多事。 四周變得安靜,機器運轉的聲音沙沙地,伴著冷氣吹拂的溫度像是夏日某個午后,陽光落下,經過樹葉,篩落滿地燦爛的影子,而他拉住他的手,跌跌撞撞地過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