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劇情章主樊以青)
不是那次暴徒一般的闖入,是在更早一年的初冬,因為一只小狗。 那也是一只正在流浪的小土狗,灰撲撲的,隱約還能看出原本白色的毛發。它總在西街那家開整夜的餛飩店附近徘徊,垂著尾巴,一副對全世界都愛答不理的樣子。 剛從鄉下來到這個城市的樊以青,還是小夜樓一個最底層的服務生,住著上面分下來的十人宿舍,沒有一點私人空間。他能做的只有下早班來吃餛飩的時候,給小狗帶兩根火腿腸。 遇見林素純的那天不一樣,他用月底僅剩的錢買了三根火腿腸。兩根給小狗,一根留給自己,然后一人一狗窩在餛飩店旁邊的小巷子口,各自專心地吃火腿腸。 午夜時候的西街,不如隔壁熱鬧,只有幾個小吃和夜宵鋪子還亮著。路上沒幾個人,陣陣小風,吹在人臉上,像針扎一般的刺痛。 忽然有一道亮色的身影從天際籠罩下來,讓吃完正在看小狗的樊以青疑惑地抬起了頭。 他今天也被得罪不起的客人揍了,右眼青了一塊,動動眼皮就疼,所以他只能用左眼看向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穿著白色毛毛領外套的女孩。 低垂著眉眼的她好白,是這初冬的夜里,早早偷跑出來的一抹雪,不經意地光顧了眼前這粒塵埃。 周圍的寒風似乎因女孩的突然出現靜止了,臉上的傷也不再隨風微微作痛。樊以青能感覺到看到自己抬頭后的女孩微微一怔,他有些不自然地把臉別開了一些。 他很是理解地想,可能是自己臉上掛彩的樣子確實有點嚇人吧。 但回神后的女孩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害怕或是厭惡的表情,反而是輕輕蹲在樊以青的旁邊,抱住膝蓋,去摸正沖她歡快搖尾巴的小狗。 一股好似甜桃的暖絨絨香氣隨著她靠近的動作鉆進樊以青的鼻子,和其中鐵銹一般的血腥氣味奇異地混在一起,讓人不再那么難受。 “你可能不記得了?!狈郧嘞騺碛浶院?,他對一臉茫然看著自己的林素純,很認真地說:“當時你問我,哥哥,這只小狗是你的嗎?” 耳畔女孩的聲音像細碎抖落的雪,綿軟但帶著點冷。 聽到她這么問自己,樊以青搖搖頭,同時他還很客氣地往旁邊挪了挪,留出好一大塊空,讓女孩更方便去摸已經吃飽的小狗。 這只脾氣古怪的小狗似乎和女孩很熟,瞇著小狗眼任由那只白皙的小手輕撓著自己毛茸茸的下巴,一副相當舒服的樣子。 女孩沒再說話,只是一味地摸小狗。逗弄了一會,才戀戀不舍地收回手。 她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袋rou干,很耐心地將其中一片rou干撕成條狀,擺在小狗的面前,然后把剩下的放進一旁樊以青給它做的紙箱窩里,幫它藏起來。 樊以青從養狗的領班那里見過這種rou干,是專門給寵物吃的。于是他借機插話道: “我之前在它那個小破窩里見過這個,原來是你放的啊…” 為了減輕突兀感,他還若無其事地撓撓臉,結果觸碰到傷口,痛得他只能背過頭,無聲地呲牙咧嘴。 不太喜歡說話的女孩“嗯”了一聲,她并沒有看他,而是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專心致志地看小狗吃rou干。 但樊以青還在悄悄打量女孩。扎著馬尾的她看起來是個在象牙塔里的學生,隱含笑意的白凈臉龐帶著幾絲幼態,一副純真干凈的模樣。 樊以青有些試探地問:“這么晚了還在外面…明天不上課嗎?” 女孩目送著小狗吃完rou干,心滿意足地跳到自己的窩里,才小聲回答道:“明天是周末,學校放假?!?/br> 離開學校庇護已久的樊以青早就把這些快樂的時光忘到了腦后,他有點尷尬地點點頭:“那也要早點回家啊,這個時間自己在外面很危險的?!?/br> 話音剛落,安靜的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一聲非常清晰,但很詭異的肚子咕嚕聲。 女孩這才把頭轉過來,一雙水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向樊以青那張掛著傷痕的臉?,F在上面又添了兩抹訕紅,舊傷加新紅,像個被打亂的調色盤。 聽樊以青說到小狗,林素純頓時有了些印象:“我想起來了…” 一個受傷的男人。但記得小狗更多的她,歪頭望著身旁正常狀態下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記性不太好,沒記住你的樣子?!?/br> 在那時女孩的眼里,男人的長相是模糊的,她只能看到他眼睛上那塊顯眼的淤青和眉骨上那道稍稍開裂的傷口。 只是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旁邊餛飩店的阿姨探出頭來朝這邊喊道:“meimei,你的兩份餛飩好了?!?/br> 被叫“meimei”的女孩應聲站起,快步去拿打包好的兩份餛飩,軟聲同阿姨說了謝謝以后,再次回到樊以青身邊。 白乎乎的一片身影又一次落在自己的面前,樊以青抬頭看了她一眼,繼而低頭繼續摸睡著的小狗,溫聲勸道:“meimei,已經很晚了,快點回家吧…” 女孩沒動,似乎是在想什么。接著,她從另一個口袋里掏了掏,整個人蹲下,掌心向上,伸手送到樊以青的面前。攤開的手掌透著些粉,上面躺著一包創可貼。 與她平視的樊以青愣愣地接過紙質小袋子,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干凈的手別碰到那片溫熱的雪白,他皺著眉,無奈地笑道:“你怎么還隨身帶著創可貼???” 女孩語氣慢吞吞地解釋:“之前手被試卷劃到了,我們班長給我的。我用了一個,剩下的放在這個衣服口袋里忘了拿出來了?!闭f著,她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眉骨的位置,示意樊以青快點自己貼上。 鬼使神差的,樊以青在女孩的注視下撕開創可貼,摸索著貼在眉骨那條有點滲血的傷痕處。但他笨拙的手指不聽使喚,總會碰到右眼的烏青。 說實話挺疼的,不過他在女孩面前還是忍住了,像是要保留自己那最后一點體面。 正在樊以青忙活著貼創可貼的時候,女孩站了起來。已經悄悄完成任務的她笑了笑,眉眼彎彎,淡色的唇下浮現了一個小小的梨渦,有點可愛。 她沖樊以青擺擺手告別:“那哥哥,再見…我回家了?!闭f完,女孩也不等樊以青回應什么,便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和她來時一樣,那樣毫無預兆。 但她留下了東西給樊以青。在她剛剛停留的地方,放著一份打包好的餛飩,熱乎的,可以慰藉他饑腸轆轆的五臟廟。 還有美夢似的氣息,輕軟地仿佛一陣不該來此的小雪,和重新到來的風一起,環顧在樊以青身邊,讓他徒增了一種想抓但抓不住的悵然。 第二天,樊以青下早班去那里時,沒有看到那只灰撲撲的小白狗。它連同那些rou干一起不見了,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紙箱子還在原處。 往后,他再也沒見過那只小狗,也不知是又去流浪,還是被哪家好心人收養。 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在后來的一年多里,樊以青也沒有再見過那個女孩。 得以見過一絲光亮,回到泥潭才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在小夜樓里,因為長了張好欺負的娃娃臉,所以被人像狗一樣踩在腳下的事還是時常發生,這讓挨過拳頭和巴掌的樊以青想要向上爬,成為上等人的欲望愈發膨脹。 于是無親無故的他,漸漸不再掩飾骨子里那股不怕死的狠戾??恐@些,踩著那些與自己一樣的下等人,一步步越爬越高,直至江先生身邊下屬的位置,僅用了短短兩個月。 樊以青替江先生辦的第一件事是由張秘書傳達的。那個總是西裝革履的戴眼鏡男人,在除夕夜的時候,給了他一張照片和一個地址。他讓樊以青叫兩個手下一起,去地址那個地方把照片上的人帶到江先生面前。 是一張學生的證件照,上面印著一個穿著校服的清秀女孩,下面空白的地方寫了她的名字:林素純。 樊以青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曾經在冬夜里給他創可貼和餛飩的女孩,原來她住在西街,離他不遠的地方。 再一次的相遇,林素純和他記憶中的樣子有了些差別。 她似乎長大了不少,厚外套裹著松垮睡衣,身上依然是女孩子那種甜桃的味道,熟透了在空氣中蔓延,困于逼仄的車廂里,逃不出去。 樊以青瞥了一眼從車內后視鏡投來那兩雙帶著打量的下流目光,坐在前面的兩個人看到青哥冷下臉來的樣子,立馬挺直身體,直視前方,不敢再造次。 林素純沒有心情注意這些暗處的窺伺,她雖然看起來很鎮定,實際上握著手機的手卻在微微顫抖。白皙的肌膚在車里昏暗的光線下,是快要碎掉的團雪。 樊以青早就看到了林素純悄悄撥電話的動作,但他裝作沒有察覺,直到看到撥出的電話因為對方沒接而自動掛斷后,他才出聲,溫和地安慰她。 但那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林素純猛然抬起的一雙含水的眼睛里,滿是對陌生人的警惕,還隱約帶著一絲恐懼,這讓他意識到眼前的女孩,完全沒有認出他。 樊以青的心里忽然有了許多復雜的感情,但那一刻他只捕捉到了占比最大的失落。失落里似乎還夾雜著什么別的東西,一直持續到林素純終于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她真的是一個好誠實的女孩,連安慰人的謊言都不會,只會老老實實地說,沒記住他的樣子。 那不太在意的冷淡語氣讓樊以青覺得一切是他的一場臆想,是他擅自留下了一抔雪般的回憶,每每想起都是在自作多情。 樊以青無聲地一笑,但臉上沒什么笑意,他對又看向窗外的林素純說:“沒事…” 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要為這段他自認為美好的故事延續一個合適的結局,故而又說道:“那錢就當是還你當時送我創可貼和餛飩的人情,你收著吧?!?/br> 記住又能怎么樣呢?時間沒有為他們停滯不前,他們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彼時任人踩踏的窩囊廢樊以青,變成了可以掌控別人的人,而林素純也不再是他記憶里純潔無暇的初雪。 位置已然對掉,他輕輕地松開捧起的掌心,曾經被珍視的那抔雪從他的指尖散落,落在地上,和無數塵?;煸诹艘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