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面上沒有多余的神色，仍是掛著淺淺的微笑：“師父同我介紹一下吧?！?/br>
    “這是金凝。這是雪球。那是父王和母妃。這是……明姬?！?/br>
    “不對，這是我娘?！毕f，“師父，這是我娘啊?！?/br>
    江潭不作聲。

    “師父，你也很喜歡我娘對嗎？”席墨平靜道，“她沒有回來的時候，是不是一直在你身邊？”

    江潭想，不是，她在父王身邊。

    但是他說不出口，只能點了頭。

    席墨就很滿足地笑了，“好啊，那現在還給我吧?！?/br>
    “生下我后被擄走的四年。還有剩下要陪我度過一輩子的時光?！?/br>
    他冷笑道，“江潭，你還不清的。就這樣，你還想離開我？”

    江潭默然片刻，“若只是像母親那般陪伴你，也無不可?！?/br>
    “你怎么總是出爾反爾啊?！毕珰庑α?，“是你讓我不要再將你當作阿娘了?！?/br>
    他說，“是你說的?！?/br>
    江潭不出聲了。

    席墨湊過來戳他眉心，他一拳揮去，被人躲過了。

    “我自小不曾見過我娘?！苯兑蛔忠活D，語氣生硬道，“我沒有娘，也不想別人叫我阿娘?！?/br>
    席墨頓了一頓，倏然笑起來，“可是師父，我不是別人啊?！?/br>
    “我是席墨，席存白，而今這世上你唯一親近之人?！?/br>
    他唇角噙著一絲繾綣，“獨為你所護?！?/br>
    他往前走，“獨為你所憎?！?/br>
    他將江潭圈在懷里，“獨為你所愛?！?/br>
    “休得胡言?！苯睹夹纳铛?，并不掙脫。

    “我所言屬實?！毕ぶ飧`竊道，“師父你莫非忘了，這長夜之境中唯有心意相通者，才能毫無保留地向對方展示自己最珍貴的記憶？”

    他笑意愈深，“看到你如此珍愛阿娘，我好開心啊。阿娘在天有靈，看到你我定了終身，一定也會開心吧?！?/br>
    “鴛侶對拜，送入洞房?！?/br>
    曹譽的聲音遙若云端之風。而這祝聲一起，殿中之景隨之拂散，再凝已是千碧崖府的內室。

    鏡前案上擺著一壺桃花釀并一對匏樽。

    席墨順手提了那壺，坐在床尾將樽斟滿，遞向江潭。

    “師父，我們成親了?！?/br>
    江潭接過酒釀，未置可否，只坐在床頭與席墨碰了樽沿。

    “第一杯，敬祁連初遇?！?/br>
    花釀甘醇，匏樽苦澀，入口滋味奇異，別有一番風情。

    席墨并沒有只飲一道的意思，一氣盡底，再度滿上，笑望江潭。

    江潭瞅了瞅這二寸長的樽口，跟著喝了，卻因前車之鑒分了幾口徐徐咽下。碧底方出，略一晃眼，酒液復滿一樽。

    “第二杯，敬蓬萊再會?！?/br>
    席墨看對面神色依然清明，脖頸面頰卻騰起淡淡紅暈，心中不禁泛出漣漪，又一氣飲盡，沖江潭展顏一笑。

    江潭抿著唇，喝了兩口就覺呼吸發燙，烤著了手指。但還是咕咚咚地隨著盡了底，甚至主動朝席墨遞出了匏樽。

    “第三杯，敬昆侖重逢?！?/br>
    席墨很快喝完樽中酒，笑吟吟看江潭雙手捧著樽，艱難地吞下最后一口桃花釀。繼而垂著眼，往榻角柱上靠了靠，才算坐穩。

    此樽既畢，江潭便打住了，穩穩地護著他的匏樽，任席墨怎么哄都再不喝一口。

    席墨嘆了口氣，眼中笑意如酒氤氳，愈晃愈濃，遂自斟自酌道，“師父覺得這酒好喝么？”

    “嗯?！苯睹懔Φ窒埔?，還算能答話。

    “我卻覺得苦了?！毕α诵?，“但比起心里頭埋著的，嘴上這點又算什么呢?！?/br>
    “嗯?！苯队謶宦?，始覺下巴給一根手指挑起。他抬了眼，見席墨直勾勾沖著自己笑。

    “師父不知，我此生八苦，原皆是你?！?/br>
    一滴丁香般的淚墜入江潭樽中，輕似無物，恍若有聲。

    “生是你。病是你。死是你。求不得是你。怨憎會是你。愛別離也是你?！?/br>
    江潭瞧著席墨，怔忪半晌才似撿回了思緒。他捻起那粒石丁香，見眼前景象逐漸洗作融彩潑作濁墨，知曉蜃鄉差不多就要解了。

    “師父，你既然肯喝酒，就是許了我的意思。那我們……”

    江潭聽了這話，斂袖起身就往外走。

    “師父，你去哪里？”

    席墨喚他。他不應。

    席墨看人都站不住了，搖搖晃晃的，只能跟在人身后，不遠不近地走著。

    江潭起冰封住石丁香，想過了妖界再還予席墨。

    雖說喝了合巹酒，但再往下一步，卻是萬萬不能了。

    這么想著，江潭在袖子里摸索起來。

    他本想用星梭一試，但摸了半天什么都沒尋到，也不知放在了哪里。又覺渾身骨頭正一根根化作熔巖，既軟且燙，索性脫了外衫抖了一抖。甫一動手，發覺那地洞又回來了，便拎了衫子，醉醺醺地踩著逐漸散去的幻影碎片往暗河邊走。

    此處已距河水很近了。

    他走著走著，渾不覺自己順著水流從一處隱蔽的洞口走了出去。

    星河璀耀，絢若清晝。

    江潭搖搖欲墜地走在曠野的風里，覺得今夜的星辰亮得刺眼。

    不遠處隱隱淌著一斛流金，在澄明夜色中碎陽般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