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想哭就哭
“嘩啦——” 相冊的頁數被指尖拈著往后倒去,陸初梨半躺在沙發上,一本厚厚的大相冊攤在她腿間。 它很重,帶來的記憶更重。里面被相機定格的畫面隨著少女的目光,一幅幅躍進她腦海,喚醒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場景。 這是七歲,她剛上一年級的時候。照片里的小女孩垮著一張臉,兩個雙馬尾高高翹起來,一個高一個低,旁邊的陸承德蹲下身,笑容清淺,臂彎挎著一個粉紅的書包,和他黑色襯衫的顏色一點也不搭配。 十歲,她因為作文寫得好被老師當面夸獎,回家后小初梨耀武揚威地把那張寫著A 的作文紙放在陸承德的書桌上,男人拿起看了又看,把那個以題目為“我的爸爸”的作文裱在墻上,讓小初梨站著照了張相。 十二歲,她升上初中,陸承德帶她去旅行,他們去了海邊,在樵石邊抓到只螃蟹。陸初梨興奮地捧著這只小小的生命,請求路人給他們拍照,可快門按下的瞬間,那只乖順的螃蟹突然伸長鉗子,夾向旁邊的陸承德。 十五歲,她初中畢業。那天天氣不算很好,整個天幕都是灰沉沉的云,透不過光,喘不過氣。陸初梨站在校門口,穿著一件淡黃色的棉襖,她的臉被凍得紅紅的,一旁的潘源源也是一樣,兩個女孩子笑著在鏡頭面前比耶,那是往后許多年,也再找不回的天真爛漫。 而陸承德的樣子對比前面的照片,顯得有些許疲態。他再也不用遷就女孩子的身高蹲下身,男人直直站著,看向她的眼神卻還是一如往常溫柔 陸楚梨的高中仍舊在南城,離她家不遠,而潘源源在另一所學校,雖然見面變少,但手機上還是有聯系的。 倒是徐州和她在一個學校,只是不在一個班級,偶爾遇見會打招呼,可終究是覺得生疏了。 時間過得太快,不久后又要過年,按照之前的習慣,也要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只是這次不知怎的,臨近年關,陸承德什么話都沒說,偶爾接個電話,還都是背著她。 “在看什么?” 腿上的相冊被抽走,所有重量帶著記憶也一起溜到他手上,陸承德看著看著,似乎是想笑,可他嘴唇揚到一半,又頹然地落下去了。 半晌,他嘆了口氣。 “小梨越長越高,爸爸倒是越來越老了?!?/br> 陸初梨仰頭,她用眼神細細打量他,倒弄得陸承德不好意思,他輕咳兩聲,用目光回應她。 “爸爸才不老?!?/br>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年輕,最帥的?!?/br> 這種甜言蜜語放在平常也是對陸承德很受用的,果然,剛才那抹被壓下去的淺淺微笑又回到他臉上,男人笑著,將相冊放在一邊。 “寶貝,有點事想和你說一下?!?/br> “什么?” 仰頭看他的姿勢太累,陸初梨索性徹底往后一倒,男人在她眼里便隔開一段距離,她眨了眨眼,兩手比出一個“L”形,模仿相機的取景框,將陸承德的臉框在她的指尖。 “是這樣的,今年,我們回家過年吧?!笨吹脚⒌膭幼?,陸承德彎起眼睛,配合她擺出一個表情,可他眉間的憂愁太深,陸初梨按不下這次快門,只是靜靜聽他講話。 “爺爺奶奶那邊有點事,我想帶你回去一趟?!?/br> “爺爺奶奶怎么了嗎?”她問。 陸承德笑容不減,說只是些小事,還問今天她想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出門逛逛。 他不說,但陸初梨猜也猜得出來,無非就是催他找個女人,生下個兒子,好傳承他們的血脈。 這種事發生得太多,有一年,他們坐在一起吃飯,飯是奶奶和爸爸做的,爺爺坐在餐桌上抽他的葉子煙,白霧臭氣一個勁的往她臉上打,陸初梨不敢吭聲,只是捂著鼻子坐遠了點,沒成想這個動作惹惱陸昊,對著她就是一陣子罵。 說什么嬌生慣養啊,飯也不知道做啊,以后有什么用啊。陸承德那時端著菜走出來,他起初沒有聽到具體的話,等聽清楚的時候就變了臉色,陸昊見他表情不對,火氣更甚,指著他的鼻子罵陸承德,說他不趕緊找個女人,問他香火難道要斷在他這一代嗎。 自那以后,陸承德便沒再帶陸初梨回老家,有事也只是他一個人回去。 陸初梨以為,大概就是那么些令人頭疼的事??伤?,忘記她自己長大了,忘記陸承德變得不再年輕,也忘記爺爺奶奶的臉皮松松垮垮地塌下來,蓋住滿口的黃牙。 其實說到底還是太過cao勞的原因。吳婷翠閑不住,哪怕住上嶄新的自建房,心里也總覺得不踏實,以前他們種地,種了一輩子的地,到老了也還在念叨地地地,她自己都說自己是個勞碌命,可怎么也停不下來。 那天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非要說哪里不同的話,那天下雪了。 陸承德的mama沒再回來。 那塊爺爺奶奶踩過半輩子的地,在它不遠處,立起一座高高的墓碑。 陸昊那么愛嘮叨的一個人,那幾天一句長句子都湊不出,陸承德和他說話,他就“嗯”“好”“算了”。 “算了?!?/br> 就讓她留在這里吧。 “爸,要不你和我們一起住,也好照顧你?!?/br> “算了?!?/br> 還指不定誰照顧誰。 陸昊把葉子煙往地上一擱,沒骨頭似的躺在搖椅上,陸承德還想說什么,他倒先覺得兒子煩了,擺擺手要趕人。 那張躺椅還是很久以前陸昊買給吳婷翠的,現在人沒了,東西也壞得差不多,晃起來的時候吱吱呀呀的聲音反而比人聲更加令人煩悶。 奇怪,明明買來也沒有很久吧,五年?八年?嘶,記不清了。老了,老了,當真老了。 門被關上,陸承德也不禁感到一種蒼涼順著空氣鉆進他的肺腑,那是一種沉悶的痛,還沒開口,眼淚先一步替他說話。 蹲在墻角的陸初梨站起身,她和他一起沉默著,陸承德覺得不好意思,側過了頭,淚水滑進脖頸,所過之處泛起一片鉆心的癢。 女孩走近陸承德,用她冰涼的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濕潤。 “想哭就哭吧,爸爸,還有我呢?!?/br> 陸承德低頭看向女孩,她也定定瞧著他,目光隔著一層水潤交匯,讓他恍惚想起那個他發誓要好好照顧她的那天。 可到頭來,照顧人的還是她。 是她把他從那個自責的地獄拉出來,是她在他的生命畫下彩色,是她的聲音充斥他的生活。 而他陸承德,什么也沒做好。 女孩子的體溫是冰冰涼涼的,帶著室外剛打過霜的寒。她踮起腳,扣著男人的后腦勺,給了他一個不溫暖的擁抱。 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眼淚在她棉服上洇開一片濕意,形狀竟然有點像一顆愛心,他看見了,于是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從今天開始,他生命中又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而他的父親滿臉滄桑,葉子煙的灰掉在他褲腿,煙霧繚繞間,陸承德也看不清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子。 他剛還說了一句話,是這段日子最長的一句。 他說,讓他快點找個女人,生個孩子,組成一個家。 拒絕的話哽在喉嚨,煙霧一點點飄到陸昊花白的頭發上,陸承德一下子愣住,好像才看清父親那一雙渾濁的眼似的。 他垂下眼,低下頭,像個輸家。 “知道了,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