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黑糊糊的魂魄,頭上點了一盞小燈。 睜開眼是濃如老墨的視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開的染缸,色彩濺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聽,那些個靈魂低語,有的盼望夫君早歸,有的哭爹爹別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風兒里頭除了哭聲還有咒罵,罵的是賣兒鬻女的爹娘,罵的是不守誠信的書生,更有甚者罵天罵地連帶了自己都一并鄙夷。 仔細分辨,聲音里,還有個極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攬,鬼哭狼嚎的女兒家,扯著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為何偏偏讓我阿娘是個妾室!” “爹爹憐惜我,為何偏偏抵不過嫡庶有別……”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還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寶,心肝rou?!?/br> “我恨啊,我恨啊……為何到頭來只有我逃不出這高墻……” 嘶啞聲盡。 斐守歲猛地轉過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門里,梧桐樹葉一夜間積滿了游廊。 枯黃之上,是一具頭顱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門走來。 繡花鞋踩實落葉,響聲脆如干癟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見著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滿是深紅血痂。指甲間纏繞好些青絲,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發下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掛在臉頰兩側。 “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嗚……我的心好痛,你偏還承認了!” 什么? 斐守歲微微退后,女尸已經湊在偏門上。 那尸首靠著偏門,貼合冰涼的木板,好似偷聽主人家閨中事的小廝,用雙手不停地撕扯紙窗。 聽她說:“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紅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臉,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歲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滅門的封條,上頭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紅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聽女兒家忽然奮力拍打木門,一呼一吸之間,她張大嘴,是沒有舌頭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歲不自知地往偏門前靠,在薛府門口掛著的紙燈籠下,他屏住了呼吸。 “嗚嗚嗚……嗚嗚嗚……我好慘啊,我好慘啊,有娘生沒娘養,嗚嗚嗚……平白落得空歡喜一場……” 斐守歲皺著眉,他只聽過罵人之話中夾著“有娘生沒娘養”,這是頭一回見人顧影自憐的。 阮沁夕嗚嗚地哭個不停,這與斐守歲遇到的其他厲鬼不同。別的鬼總想著拖人一塊兒下地獄,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兒家不砸門了,她順著坐在地上,開始給自己盤起麻花辮。 “嘻嘻!” 阮沁夕扯下一根長發,舔了舔,左看右看,將麻花辮一股一股綁好。 她笑說:“綁好了給薛郎看,他定會喜歡的!” 薛譚…… 斐守歲看女兒家的眼神冷了不少。 “薛郎定會同我結伴去地府呢,我等著他……我等著他……那兒這么冷,我一個人去不成,不成……” “這兒是他的家,人啊,總是要回家的。不回家怎么成,不回家就不孝順!薛郎怕老夫人,薛郎怕跪祠堂……只要薛郎回了家,我就帶他走……薛郎獨獨不怕我,因為我呀最喜歡薛郎了……” “最喜歡……”阮沁夕將頭埋在雙膝之間,她喃喃自語,“他才不喜歡我……要是喜歡為何不明媒正娶……” 灌入冷風中的是女兒家的哭聲。 斐守歲抽出腰間畫筆,卻見阮沁夕沒有怨氣的魂魄,孤零零地摸著麻花辮。 怎么到死都不生氣。 老妖怪蹲下.身子,手掌移到女兒家背后,低語:“你想要解脫嗎?!?/br> 女兒家渾身一顫,看著濃夜,她悠悠地轉過身,歡喜溢出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拳頭砸在偏門上,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一下接著一下。 “薛郎?是你嗎薛郎?” “……” 老妖怪無可奈何地笑了聲,這又窄又高的白墻,竟生出這樣個癡情種來。 就聽著女兒家一錘跟著一錘,混合著她死去的心跳,寂寥的夜,卷過三兩枯草便一散而空了。 斐守歲沒有回應她。 聽不到動靜,女兒家不再砸門,她睜大眼,紫脹的手指劃過木板。木板扎進她的指縫,她也不哭,也不喊疼。 癡癡地說:“怎么可能是他,我這是在騙誰呢?!?/br> 仰首,見到的不過深灰色磚瓦,又黑又重的門。 阮沁夕抱住自己,慘笑道:“沒了后路,我又能去哪里?!?/br> “阮姑娘,” 斐守歲用術法喚了聲,“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可曾想過今日?!?/br> 話落。 那雙手垂在了身邊,微微抬起眸子,女兒家一聲不吭地盯著黑色的門。 沒有舌頭的嘴巴,半開。 “八年前……寺廟……” 阮沁夕愣了半晌,她反復念叨著斐守歲所說,似是想到了什么,見她捂住了嘴,與方才的落淚無聲不同,她拼了命地咬唇,抽泣還是止不住地逃出來。 用手心試圖攔住嗚咽的聲音,但哭聲不聽她使喚,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 她初次來到人間時,也這般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