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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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郗歸卻不贊同這個觀點。 她更喜歡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人并非祥瑞,正是因為天下無道,所以才更需要為之謀劃,為之奮斗。 如若人人都選擇避世,這世間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過,接輿的這段歌辭,若是斷章用到司馬氏身上,倒是合適得很。 畢竟,司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嗎? 想到這里,郗歸笑著看向窗外的夕陽:“在一個日漸傾頹、無可救藥的王朝中,出現幾個瞧不起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么值得驚奇的呢?” 不知過了多久,沉寂的房間中,終于響起了謝瑾的聲音。 “可是阿回,作為江左的執政之臣,我沒有理由眼睜睜地看著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蠶食原本屬于臺城的權力?!?/br> 謝瑾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們很快便會不得不成為敵人。 他甚至第一次開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間的大戰快些開始。 盼望大戰之后,江左取得緩息的余地,不必再時時擔心來自北方胡族的威脅。 盼望著臺城于北府之間終于拉開決戰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為了維持戰前的穩定,而站在郗歸的對立面上。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談話,謝瑾知道,郗歸心中早已有了應對之策,可他還是因為自己要幫臺城來談條件而感到難過。 他們原本該是這世上的一對普通夫妻,他愿意追隨她的行動,愿意臣服于她的美麗靈魂,可他們偏偏如同他與郗岑那般,站在了兩個陣營。 郗歸早就預料到謝瑾會有這般站在司馬氏立場上的說辭,也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 但她還是譏誚地反問了一句:“可江左立國以來,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蠶食侵吞原本屬于臺城的權力嗎?” “我甚至根本沒有直接從司馬氏手中直接搶過任何東西,只是從那些世家大族里手里,拿走了一些原本便并不屬于他們的東西罷了?!?/br> “與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無私,更加正義,能夠拋卻那些為了個人利益、奢靡享樂、家族權勢而產生的門戶私計,一心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御胡大計上?!?/br> “這些東西在我手里,能夠發揮比原本更大的作用?!?/br> 謝瑾不是不明白這些,他知道郗歸比世家、比圣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輿論卻不容她以這樣的方式,一步步奪走原本屬于皇帝的權力。 謝瑾知道,郗歸這些話并非解釋,而是嘲諷。 是他選擇暫時站在司馬氏這一邊,他理應承擔這嘲諷。 但他還是想為自己稍稍分辯幾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這從司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權,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幾個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個世家獨占七分,可卻絕對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個人手上?!?/br> “若真到了那樣的地步,那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該由誰來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并不是一個改朝換代的好時機,我們必須首先戰勝北秦,消除來自江北的危險?!?/br> “誰說籌備御胡,便不能與收攏三吳同時進行呢?”郗歸計劃得很明白,“我向臺城承諾,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繳的二成田稅中,會有三分之一被送到臺城,獻給當今圣人?!?/br> “這——”謝瑾瞪大了眼睛,“獻給圣人,而不是度支尚書?” “正是?!臂瓪w輕輕頷首,“三吳所有田地,我都會登記造冊,一筆筆地記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約定的數額向圣人報送稅糧,絕不會出現像三吳世族那般隱瞞戶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稅糧的現象?!?/br> 她悠悠地說道:“至于圣人要怎么處理這筆稅糧,又要分撥多少給度支尚書,那便與我無關了?!?/br> 謝瑾甚至來不及為郗歸這種不啻于挑撥圣人與官員關系的行為感到震驚,便先急著問道:“眼下已是四月,吳地三郡的插秧還沒有完全結束,不知能不能趕上今年的農時。如果三吳農事出了差錯,明年勢必會減產不少。你本就減免了不少稅額,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給圣人,北府軍明年的糧米又要何以為繼?” 郗歸看了謝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為何有此一問:“我可以出錢,從百姓們自留的那八成糧食中購買。再說了,縱使分田入籍之事還未完成,可農時卻不容耽誤,我已傳令東征將士,除前線作戰之人外,其余人皆輪換務農,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后續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這些田地,只需在收獲之時多繳納一小部分糧食便可?!?/br> “如此一來,三吳田地基本不會空置,收上來的稅糧即使一分為三,吳地、北府、圣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會太少?!?/br> 謝瑾仍舊有些擔憂:“收成如何關乎天時,誰都不能保證。如果收上來的糧米不夠供應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資買糧,如此一來,錢財又要從何而來?阿回,經此一難,與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吳世族,如何還會再任由郗氏商戶從他們身上賺錢?” “沒了三吳世族,難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嗎?”郗歸環顧周遭,徐徐開口,帶著幾分自嘲之意,“你瞧,這屋中的種種擺設用具,哪樣不是價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卻更遠勝此屋?!?/br> “他們為了夸耀財力,彼此之間斗富競奢,以飴糖洗釜,用蠟燭作炊,搜集難得一見的天然琉璃作尋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裝飾墻壁。如此種種,不一而足?!?/br> “有這種人在,我還怕賺不到錢嗎?單是夏冬兩季賣冰賣炭的錢,就足夠買糧了?!?/br> 郗歸所言并非夸張,僑姓世家之豪奢,其實根本不亞于吳姓世族。 這一年多來,單單是制作、販賣硝冰和銀絲炭的收益,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兩年沒有前年夏天那般的嚴重天災,收成本就不會太差。 一旦減稅新政廣泛施行,徐州和三吳百姓自留的糧米就會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數。 如此大量的糧食進入市場,今年的糧價必定會有所回落。 因此,郗歸完全可以憑借稅糧和市場來負擔北府軍的糧草。 謝瑾聽完郗歸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氣,這才開始回應她方才有關臺城的計劃。 “阿回,你當真想好了,要將三吳上繳朝廷的稅糧都直接送給圣人嗎?” “確鑿無疑?!臂瓪w打開案上的錦盒,露出其中早已準備好的奏章:“帶回去吧,圣人不是正缺錢糧嗎?那我便給他錢糧,至于如何處置,那就是你們該頭疼的事了?!?/br> 這是一個陽謀。 第120章 質問 在反對北府勢力擴張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態度一致,其實卻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吳稅糧,經過吳地世族的隱瞞截留,和各級官吏的層層盤剝, 等到了度支尚書處時, 已經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歸要直接將稅糧送到圣人手上, 繞開了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和掌管江左財政要務的度支尚書。 這舉措雖能大大安撫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卻也讓其不得不與利益受到損害的各級官員站到了對立面上。 對于這些官員而言, 于公, 稅糧進了圣人私庫,是對國庫的變相掠奪,必然會導致明年朝廷財政吃緊。 如此一來, 他們若要辦事, 便不得不動輒伸手向圣人討要錢糧。至于能不能要來, 還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們早已習慣了年年從三吳稅糧中抽出一筆納為己有, 稅糧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們豈非少了個一層一層中飽私囊的好機會?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這是一個陽謀,也無法阻擋內心對于增加內庫收入的渴望,以及借著錢財之事、讓朝中那些要用錢的官員統統都多敬他幾分的誘惑。 如此一來,還沒等這群君臣合力對付北府,內部就要先鬧不痛快了。 謝瑾轉瞬之間, 便明白了郗歸的想法。 但這謀算其實并不影響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還緩和了圣人與北府之間的矛盾。 至于說圣人與諸世家官員之間的問題, 無外乎就是朝堂上的進進退退,不會對大局產生太多影響。 謝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稅糧牽扯住他們的精力也好,也免得這群人有了空閑,總想去找江北戰場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煩?!?/br> 政事說完后,房間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謝瑾想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開口。 郗如不自在地動了動,探尋地看向郗歸,征求她的意見。 直到郗歸輕輕頷首之后,她才轉向謝瑾,輕聲開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br> 郗如認真地看著這個作為執政之臣的長輩,在她的心中,這個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從他這里得到一些解答。 謝瑾看著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謝蘊拿著一卷《儀禮》來向他請教的模樣。 可當郗如開口之后,他腦海中關于物是人非的種種感嘆,瞬間便全然破滅。 這個孩子,即便還保留著從謝蘊身上學來的神情儀態,卻無可避免地、顯現出了與郗歸更為相似的一面。 她問他:“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卻要面臨如此不同的境遇?為什么王家大郎那樣的庸人都可以做會稽內史,可姨母這樣的飽讀詩書、聞名江左的才女,卻只能困居內宅,甚至因男人的連累而失去性命?” 她問他:“那些三吳平民之所以殘害如姨母這般的無辜之人,究竟是因為他們心中的貪婪和兇惡,還是因為世家大族的步步緊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們,可姨母與表兄表姐們卻從未害人,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們是會稽內史的親人,所以就要被這樣殘忍地殺害嗎?” 她問他:“我們生來便過著這種錦衣華服的生活,難道這竟是對下民的剝削壓迫嗎?我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為什么竟成為了壞人?” 對于郗如提出的種種疑問,謝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許他知道這是為什么,又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這樣童真的質問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謬。 這就是他所身處的這個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會不會變得更好,他只是覺得疲累。 郗如還在繼續發問:“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擁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會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們,是不是也就不會死?” 謝瑾不能做這樣的假設,他痛苦地說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東西來回答你。江左生來便是如今這副樣貌,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假設?!?/br> 他無法想象,但卻忍不住心懷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吳開展,那么孫志就勢必無法裹挾起那樣多的民眾作亂,百姓們也不會一怒之下,沖向會稽城中,殺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兒。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當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國,問秦王何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 作為身處權力中心、掌握著明顯優勢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螻蟻的布衣,認為他們即便憤怒,也不過只能哭嚎罷了。 可唐雎卻舉出專諸、聶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訴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他以同歸于盡為代價,迫使秦王不得不讓步。 幾百年過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權貴們習慣了下民們卑微而順從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們能有勇氣奮起反抗。 可內史府的那場屠殺,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何謂“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謝瑾深恨自己沒有早早地意識到這一點,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時光橫亙在他與郗歸的中間。 時間的長河是如此地寬闊,如此地難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歸究竟是想建立一個怎樣的新世界。 如果他連這世界的模樣都無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會成功,怎么敢賭上江左的安穩,在動亂發生之前,便順著她的意思在三吳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呢? 郗歸平靜地看向謝瑾,帶著一種她自己仿佛并未覺察的憐憫。 謝瑾在寂靜的房間中與她對視。 他看著她,宛如在看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這片卑濕泥塘之中、長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