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休生連理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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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二人正說著話,忽有下人匆匆來報:“駙馬周述求見?!?/br> 許安宜不禁笑出聲來,睨了一眼相思撫掌道:“可見背后說人壞話不得,說曹cao曹cao就到。這不,人來了?!闭f著吩咐下人備上茶點送進來。他站起身來,拍了拍meimei的肩膀,語氣里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勸慰:“別鬧了,回家好好過日子吧,一個妾室而已,真算不得什么大事?!?/br> 于男人而言,嬌妻美妾,自是人生美事;可于女人而言,卻是韶光漸逝,良辰美景再難尋。 許安宜走出屋子,見到周述立在廊下,正迎著微冷的風,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寒暄了幾句,許安宜瞧出周述眼底的急切與不安,便笑道:“快進去吧,別讓她等急了。和meimei好好說說。九妹有時候嬌縱了些,但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不過我還是警告你,那女人進府,你絕不能讓她暗地里欺負了九妹,否則我第一個對你不客氣?!闭f罷,便識趣地走遠了,給兩人留出單獨的空間。 周述推門而入,相思仍舊坐在窗下,纖細的手指撫過書頁,像是漫不經心地翻讀。窗外日光落在她的肩上,映得她眉眼清冷而安靜。 他站在她身后,靜默地望著這幅恬淡的畫面。 可他知道,那并非安寧,而是寒涼如霜的疏離。 不覺間,往昔的回憶浮上心頭。那時在邕州、燕州,兩人曾無數次并肩臨窗,策劃應對紛繁復雜的政事。她雖未必能全然明了,卻總是竭力跟上他的步伐。他便笑著在她鼻尖上一點,或是趁著談話間隙,將她攬入懷中,白日宣yin,難舍難分。 可流光易逝,水過無痕。如今,她的目光已不再追隨他的身影。 他走近了些,手指按在書面上,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上嗨家琅f沒有抬頭,像是不愿看他,也不愿聽他說。 “相思,我們說說話,好嗎?”周述低聲開口,聲音里透著小心與哀求,還有一絲不加掩飾的疲憊與痛楚。 相思這才慢慢抬起臉來,面色如霜:“恭喜你了,駙馬爺,好事將近?!?/br> “你明知道這并非我所愿?!敝苁霭櫭?,語氣里帶著痛楚的倔強,“我只喜歡你?!?/br> “謝謝厚愛?!毕嗨祭渎暤?,語調像利刃般凌厲。 周述不甘地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迫使她與自己直面。目光中滿是痛苦與執拗:“是皇帝的安排,我不能違抗圣旨?!?/br> “你連皇帝都敢殺,還有什么不敢做的?”相思譏諷地笑了笑。 周述閉了閉眼,像是強忍住某種痛苦,嗓音里透出濃烈的低?。骸拔乙嘤须y處,這件事情確實無從周旋??晌野l誓,她不過是個擺設,我會讓她另居別院,絕不會碰她。只求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咱們倆還真是夫妻一心?!毕嗨嫉穆曇衾淙缢?,眸光微微一轉,似笑非笑,“宅院都替你選好了。以后你們兩個最好別在我眼前晃?!?/br> “相思……”周述喉間哽住。 相思忽然掙脫他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聲音幾乎是從胸腔中撕裂出來:“周述,我的心已經死了,你還要怎樣?我失去了父母,兄長孩子也被你連累。如今連丈夫也要失去一半,你還要我強顏歡笑,為你拍手稱好?” 她的眼眶泛紅,呼吸急促,情緒如長江怒濤般傾瀉而出。 “你說你有難處??涉倗罡髾嘣谖?,什么難處能讓你無計可施?” 周述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似是被她的質問刺痛,艱澀地開口:“相思,我的心也很痛??晌也荒芑仡^了?!?/br> 回頭,便更不能護你周全。 因為是商戶女出身,關長滟好歹得了個貴妾的名分。但因是許安宗親自賜婚,這樁婚事便被冠以“天賜良緣”之名,排場之盛,自非尋常富貴人家納妾所能比。外頭張燈結彩,喧鬧了一整日,倒不像是納妾,反倒像是娶妻。 相思卻始終待在房中,仿若與世隔絕。她手里拿著一本書,目光散漫,半晌也未曾翻過一頁。偶爾撫琴,卻不過隨意拂弄幾下,便又停了下來。清冷的琴聲在空氣中凝滯,像斷了弦的風箏,落在地上便再也飛不起。 連珠與小喜伺候在旁,左看右看看,也不知要如何勸慰。自那日與周述爭執后,相思便如同一尾擱淺的魚,沉默地待在自己那方天地里,不再掙扎也不再言語。 傍晚時分,周述竟然來了。 他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外衣,素凈如常,清爽自然,不見一絲喜慶的顏色,仿佛那場鋪天蓋地的“良緣盛事”與他毫無干系。他在廊下遇見小喜,見她神色不善,心下了然,卻仍是平和地問:“公主呢?” 小喜瞧著他,眼中多了幾分冷淡與怨懟,陰陽怪氣地道:“公主自然好得很。今兒個天大的喜事,駙馬爺您和那位姨娘花好月圓、琴瑟和鳴,還要惦記著公主做什么?駙馬爺怕不是走錯道兒了吧?!?/br> 周述微微蹙眉,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但很快便掩去,只道:“我去看看公主?!?/br> “公主歇著呢,駙馬爺改日再來吧?!毙∠采焓謹r住,神情倔強。 這時,連珠從屋內走了出來,聽見小喜嗆聲,忙低聲斥了幾句,隨即對周述道:“公主吃過晚飯便有些倦怠,這會兒已經歇下了。駙馬若要探望,進去時莫要擾了她?!?/br> 周述點了點頭,推門而入。室內熏香淡雅,光影微暗,相思側身躺在床榻上,似是已然沉睡??伤?,她不過是閉著眼睛,不愿理會罷了。 他走到床邊,垂眸望著她,像是隔了千山萬水那般遙遠。 “我知道你沒睡著?!彼穆曇艉艿?,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相思依舊不動,只是眼睫微微顫了顫。 又聽見他說:“你不愿見我,那我去書房了。你注意休息,不要再為這件事傷了身子?!?/br> 他的手握住她的指尖,微涼而顫抖,像是執著于一線生機。然而那種溫度,很快便消散在空氣里。 周述緩緩松開了手,轉身離去。房門輕輕合上,仿佛在將兩人之間最后的牽連一并隔絕。 相思睜開了眼,目光怔忡。淚水不知何時涌了出來,打濕了鬢邊的絹帕。 這場婚事,在外頭傳得如何繪聲繪色,她并不關心。這座公主府里,卻始終是一片死寂,如斷崖深谷,不見光明。 公主府依舊是從前的府邸,廊下鸚鵡還在,翠羽鮮艷;院中綠植草木繁盛,陰涼翠綠??扇?,卻不是從前的人了。 周述每日依舊回來,卻很少出現在她面前,只宿在書房,偶爾喚來連珠問及她的近況。送來的補品、珍玩、華服如流水般不斷。 相思對這些全不在意。至于周述是否留宿在關長滟那里,她也懶得去問,仿佛那些紛紛擾擾與她再無干系。 她終于明白,他終究還是走遠了。那條路,他要披荊斬棘,踏血而行,既然不能回頭,那便讓她獨自一人守著這空寂的庭院,也好。 再見到長滟,已是暮春時節。庭院中花木蔥蘢,幾枝新葉攀上廊檐,點點翠意映得空氣都帶著溫潤的香氣。 小喜扭捏地走上前來,鼓著嘴兒,像是含著一口怨氣不愿咽下,眉目間滿是忿忿不平。 “怎么了?”相思眼角微挑,聲音淡然。 小喜撇了撇嘴,語帶怨氣:“那個姓關的來了?!?/br> 相思指尖在書頁上停了片刻,目光依舊落在紙上,仿佛沒聽清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將書合上,望向窗外,海棠花簌簌落著,自己成婚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暮春。她慢悠悠說著:“讓人進來吧?!?/br> “公主您要是真不愿見,奴婢趕她出去就是!”小喜意氣用事。 連珠從旁推了她一把,眉頭微蹙,低聲斥道:“你怎能如此無禮?那畢竟是主子的人,你怎敢出言不遜?” 小喜咕噥幾句,終究是不甘心地去將人請了進來。 長滟自外踟躕而入,步履輕緩。她身著一襲淡青色襦裙,素雅而潔凈,容顏雖稱不上絕色,卻自有一股清秀婉約的韻致。她垂首俯身,動作謹慎而規矩,恭敬地行禮:“妾身聽聞公主近來身體不適,不敢貿然打擾。今日冒昧來給公主請安,還望公主見諒。妾身帶了些靈芝草補品,愿能助公主調理身體?!?/br> 相思緩緩抬眸,目光落在長滟身上,那雙清冷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拘謹與不安。她忽然發覺,自己曾經以為見到長滟會如何惱怒、如何痛斥,可如今卻只是淡然地看著她,像是看著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 或許,這正是許多年前母后看待那些嬪妃時的心境吧。冷寂如秋水,波瀾不起。沒有了濃烈的愛,自然也不會有濃烈的恨與嫉妒。 “起來吧?!毕嗨际疽馑鹕?,連珠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長滟怯生生地站好,不敢抬頭,只靜默地站著,等待著相思的示意。 相思從桌案上取出一塊雕刻著石榴花圖案的玉佩,通透如冰,紋路細膩,仿佛微風吹動時都能嗅到花的清香?!拔宜貋硐矚g清靜,你也不必每日前來請安?!毕嗨嫉穆曇舻缡栌?,“你自有住處,自在便好?!边B珠依言將玉佩遞過去,長滟連忙伸手接過,眼中露出幾分意外與感激。 “是,妾身謹遵公主吩咐?!彼曇粑㈩?。 相思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耳鬢的流蘇,語調平緩:“沉老夫人看重子嗣,愿你能為周家開枝散葉?!?/br> 長滟微微變了臉色,眸中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尷尬與慌亂。她低垂著頭,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一再頷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相思見狀,不再多言,揮了揮手示意連珠送客。 長滟悄悄回頭,目光從相思的眉眼間掠過,帶著幾分欣羨、幾分憧憬,也摻雜著不甘與嫉妒。 這些情緒,相思未曾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春光明媚,枝頭的綠意愈加濃郁??蛇@份光景,與她而言,已然無甚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