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嫁娶不須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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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未曾拒絕這門親事,皇帝與皇后也早已定下了周述。畢竟周家乃朝中名門,文臣武將代代不絕,公主下嫁,更是穩固政權的一步棋。 再見周述,是在馬球場上。 相思與尚年幼的兄長們坐在高臺上,團扇輕搖,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激烈的比試。場中馬匹嘶鳴聲裹著熱浪涌來,錦袍在塵煙里忽明忽暗,球桿翻飛,馬蹄揚塵,皇子與朝臣較量得難解難分。 一時間,金鞍雪鬃、塵土飛揚,長風卷過,吶喊聲震動人心。 相思目不轉睛,直到視線落在不遠處那道挺拔的身影上——英姿勃發,風神俊逸,正是周述。 大皇子許安平球桿猛揮,攻勢凌厲,周述偏身一避,輕松躲開。三皇子許安宗見機迅速球桿一掃,將球推走,配合得天衣無縫。 許安平見狀,目光陰沉地瞪向周述,周述卻不以為意,嘴角微微一揚,索性勒馬停下,翻身下地,竟是拂袖不戰。 皇帝原本興致正濃,見狀不由得皺起眉頭,沉聲道:“去問問,鎮國侯家的五郎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為何忽然不打了?” 內監連忙應聲而去,不多時折返回來,陪笑道:“回皇上的話,周大人說是腿傷了,走不動了,還請陛下見諒?!?/br> 皇帝眉頭皺得更深,目光掃過場中,冷哼一聲:“方才安平那一下根本沒碰到他,他如何就傷了?”雖說周家顯赫,但到底只是臣子,豈有不稟報皇帝便隨意罷賽之理? 皇后見皇帝不悅,溫聲寬慰道:“皇上別急,讓相思去問問吧?!?/br> 皇帝略作思忖,點頭應允。 相思一聽,心頭驀然一緊,掌心微微發熱。上次見面不過寥寥一言,如今駙馬之位已定,她要去問些什么?問他的腿傷是否是真的,還是只是借機避開爭斗?又或者……他對這門親事究竟作何想法? 小內監領著她前行,相思步履緩慢,裙擺拖曳著青石地面,仿佛連風都比她急。轉過回廊,她遠遠看見周述靠在朱紅廊柱上,側影嵌在雕花窗格里,身姿如同前朝古畫里走出來的英雄將領一般。 他袖手而立,神色從容,目光落在場中廝殺正酣的球賽上,似乎全然沉浸其中。 陽光透過飛檐灑落,映得他眉目深邃,鬢邊發絲被風吹得微微浮動,整個人如風中青松,卓然而立。 小內監的聲音驀然響起,打破了片刻的靜謐—— “周大人,公主特意過來看望您的傷勢?!?/br> 周述聞言,緩緩側過臉,對上相思努力遮掩地含情脈脈的一雙明眸。她眉目溫潤,眼波流轉間似有千言萬語未曾訴說。 周述眸光微動,未作絲毫遲疑,隨即俯身行禮,衣擺在地面鋪展開來,恭敬如儀:“給公主請安?!?/br> 相思一驚,忙抬手道:“公子請起?!?/br> 周述依言起身,身姿挺拔,微微低首,然而目光卻始終未曾落在她身上,彷佛她只是風中的一片落葉,稍縱即逝,不值得多看一眼。 相思心中微澀,手指微微顫著,捏緊團扇,指腹抵著細密的絹面,終究還是輕聲問道:“公子的傷嚴重嗎?” 周述終于抬眸,目光正正落在她臉上。 相思記得他的那雙眼睛,深邃而明亮,如冷星沉水,如今卻隱隱透著一絲晦澀的意味。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打量,又仿佛在權衡,眼底幽幽浮動著令人難以捉摸的情緒。 相思心口一緊,下意識退后了半步,指尖輕攥住裙角,方才那點不安越發鮮明。 周述的眼神并非冷漠,卻叫人看不清透,他隨即收回目光,神色恭謹道:“讓公主掛心,微臣只需休養幾日,便可無礙?!?/br> 話音剛落,場中最后一記球桿重重擊出,大皇子許安平終究技高一籌,奪下勝局。許安宗咬緊牙關,將手中的球桿狠狠擲在地上,目光灼灼,顯然極不服氣。 皇帝臉色沉了下來,厲聲斥道:“你這是輸不起嗎?” 眾臣紛紛上前為三皇子請罪,言辭懇切,反倒惹得皇帝更加不快,拂袖而去。 相思沒有理會這些,她也不懂,她的心神仍在周述身上。她想著,既然他受傷了,理應派人送去宮中最好的藥材和太醫,萬不可讓傷勢耽誤了。 于是她指派連珠,讓幾名丫鬟和內監分門別類,將五花八門的金瘡藥、傷藥膏一一整理妥當,再將幾名經驗最老的太醫一并送去了鎮國侯府。 翌日,侯府便派人回話,說周述感念公主厚賜,傷勢已然好轉大半,讓公主切莫憂心。相思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幾日后,學堂上課時,許安宗坐到相思身旁。向來沉靜的崔令儀面色忽地一紅,囁嚅著似想說什么,終究還是低下了頭。 相思沒留意,只聽得許安宗微微一笑,語帶揶揄道:“小妹,好事將近了,三哥祝你與駙馬百年好合?!?/br> 相思臉頰一熱,垂下眼睫,輕輕笑了笑,抬眸看向許安宗清俊的面容,柔聲道:“我也期盼著,有朝一日能見三哥與未來三嫂和和美美?!?/br> 許安宗聞言哈哈一笑:“那可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了?!?/br> 崔令儀聽了,攥緊袖口,指節微微泛白,垂著頭,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片刻后,她找了個借口,匆匆起身離開。 相思與許安宗并未在意,只聽得腳步聲漸遠,直至門外,那道素凈的背影微微顫抖,無人瞧見她悄然拭去臉上的淚痕。 婚事緊鑼密鼓地籌備著,相思卻無事可做,只每日跟著教習嬤嬤學習成婚的禮儀。晨昏頷首,起身坐臥,一式一樣,皆是教條繁復。她學來學去,總覺枯燥,直到嬤嬤提及“月圓花好夜”時,才猛然一怔,心臟像是被無形的羽毛輕輕拂過,微微發癢,不知所措。 教習嬤嬤見她愣神,抿唇笑道:“公主不必擔心,駙馬會教著您的?!?/br> 相思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垂下眼簾,半晌沒作聲。她忽然想到,周述是不是也被人押著學這些讓人臉紅心跳的事?不知他又是什么表情?這一想,原本的羞澀竟悄然化作一縷甜意,從心口漾開,像春日枝頭新綻的花苞,細膩又綿長。 她將自己喜歡的東西悉數交給連珠打理,前前后后,竟裝滿了六七個大箱子。連珠看著那堆得高高的嫁妝,無奈地笑道:“這哪里是成婚,分明是搬家?!?/br> 相思正對鏡試戴大婚用的九翟冠,赤金點翠的翟鳥嘴里銜著東珠,壓得頸子生疼。 崔令儀送來了一對精巧的陶瓷娃娃,笑吟吟地拉著相思的手道:“以后,我就能去公主府找你玩了?!?/br> 相思愛極了這份心意,鄭重地收下,忽然心生好奇,便問道:“你父親可曾給你定下親事?” 崔令儀微微一怔,旋即輕輕搖頭,笑著道:“我還不急呢,誰像你似的,看見了周家五郎,一顆心都丟上去了?!?/br> 這話,許安宗也說過。 彼時,他端坐在廳內,目光淡淡掃過忙碌籌備婚事的丫鬟內監,語氣意味不明:“我那日就不該陪著周述進宮,否則,小妹還能在家多待幾年?!?/br> 相思不服氣,笑道:“成了親也是可以回來的嘛?!?/br> 許安宗無奈地嘆了口氣,抬手點了點她的額心,語氣寵溺:“女大不中留,這丫頭,還沒出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br> 終于,宮城鐘聲悠揚,大婚當日地朝陽染紅了太液池。 帝都張燈結彩,萬民恭迎,皇城巍峨而肅穆,金色的琉璃瓦在天光下映出溫潤光輝。紅毯自金鑾殿前鋪至長街盡頭,沿途皆是翹首相望的人群,歡呼聲此起彼伏。 相思踩著三寸厚的織金毯往前走,裙擺掃過的地方騰起細碎金粉。 皇帝與皇后并肩而立,望著他們掌上明珠緩緩踏上紅毯,徐徐走向未知的婚姻旅途。相思的心跳快得幾乎要從胸腔躍出,十指緊扣著繡金絲的霞帔,步伐輕緩,卻透著緊張。 前方,身著喜服的駙馬周述靜靜站立,眉目清朗,氣度沉穩,宛如蒼松般挺拔。 他望著逐步靠近的新娘,終于伸出手,掌心向上,穩穩地等待著她的回應。 相思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手,輕輕搭在他掌心。那掌心微涼,觸及時,微微一顫。 她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 而后,少女忽然俏皮地在他掌心輕輕一捏。 周述怔了怔,清風拂過,吹起她一角紅色蓋頭,隱約望見少女唇角輕揚,嫣紅似菱,嬌艷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