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仿佛現實和夢境以一種生硬的方式拼湊在一起,習以為常的房間,和本該不存在的人。 傅應呈沉眸看了一會,無聲地替她關上門。 * 城市的另一角,早晨稀薄的陽光灑滿私人診所。 楊銘哲快速停好車,穿過長廊,走進咨詢室,順手將外套掛在衣架上,從柜子里找出寫有患者“傅應呈”名字的會談記錄,坐在桌前,翻閱了一遍。 向來都是行色匆匆,拿了藥就走的人,今天居然會緊急約他見面。 ——真是反常。 七點整,咨詢室的門被推開。 男人面容英俊,身高腿長,穿著一件漆黑的毛呢大衣,快步走近,周身氣質矜冷,眉眼烏沉,眼底帶著淺淺的青色陰翳。 “好久不見啊,傅先生?!睏钽懻芴ь^,笑瞇瞇道。 “記得季凡靈嗎?”傅應呈開門見山。 楊銘哲一愣。 大約是四五年前,當時男人為了公司發展連軸轉了幾個月,在一個深秋暴雨天的夜晚踏進了他的診所。 那時他的狀態跟平時很不一樣。 疲倦,潰敗,像是即將傾倒的大廈。 男人坐在沙發上,手肘搭著膝蓋,繃緊的白襯衫下顯露出肩背肌rou凸起的形狀,臉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寬大的手掌里。 “我這周沒怎么睡著?!?/br> 半晌,他沙啞地說。 “……剛剛睡了一會,又夢到她了?!?/br> 楊銘哲問,誰? 那是他第一次從傅應呈口中,聽到季凡靈的名字。 楊銘哲敏銳地察覺到,她或許是傅應呈一切心理問題的根源。而季凡靈車禍身亡的事故報道,在網上也并不難找。 可惜傅應呈只透露了只言片語,自那以后,不愿再談。 楊銘哲說:“記得?!?/br> “我昨天見到她了?!备祽势届o道。 ????? 楊銘哲的筆尖猛地頓住,表面鎮定地抬頭:“然后呢?” “我帶她回家,給她煮了碗面,讓她留宿?!?/br> “這位季小姐,是和你記憶中的人很像,還是……” “一模一樣?!备祽试捓餂]什么情緒。 “和她高三的時候長得一樣,穿著和那天一樣的衣服,知道當年的所有事情,做的事也都是她會做的?!?/br> “——她就是季凡靈?!蹦腥俗詈笳f。 在心理診所里,用如此波瀾不驚的語氣,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仿佛某三流鬼片的開頭。 楊銘哲沉默了一會,放下筆,“首先,我們先確立一下雙方的基本共識……” “十年前,季小姐因為見義勇為,車禍身亡,你同意我說的話嗎?” “是失蹤?!?/br> “好的?!?/br> 楊銘哲沒有與他爭執失蹤和尸骨無存的區別。 “我們換一個共識:假如當年季小姐沒有身亡,那么今天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該跟當年一模一樣,你同意這一點嗎?” 這次傅應呈沉默了很久。 “……同意?!?/br> “很好,拋去怪力亂神的解釋,我們可以提出兩個猜想?!?/br> “一,這個女孩真實存在,她和季小姐長得很像,你的大腦用某種方式混淆了二人的差別,讓你覺得她就是季小姐?!?/br> “二,這個女孩并不存在?!?/br> 剩下的話楊銘哲沒說。 ——她從頭到腳,徹頭徹尾,都是你幻想出來的。 “我們暫時希望是第一種情況?!睏钽懻芪竦?。 意識清楚,智力正常,出現幻聽幻視,自稱見到死人,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狀。 傅應呈漆黑地盯了他一眼,語氣不善:“你準備給我開奧氮平和利培酮?”二者都是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 楊銘哲:“……” 請這位患者,不要顯得比我還懂。 傅應呈雖然不是醫生,但他畢業于b大生物醫學工程專業,一手創建的國內醫療器械領軍企業九州醫療,去年剛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成功上市。 楊銘哲診所里新購置的經顱磁刺激治療儀,就是從九州醫療購買的。 “我不會隨意給你下診斷?!睏钽懻苤缓谜f。 “你先試著放下昨晚的經歷,回溯一下你記憶里真正的季小姐,從內心接受她已經離開的現實,或許,你會看清昨晚的人和季小姐,并不一樣?!?/br> “又或許,等你回到家,她已經消失了?!?/br> 楊銘哲將室內的光線調暗,慢慢引導: “現在,閉上眼,深呼吸,慢慢放松……” * 漆黑的轎車急速駛過減速帶,開進小區的地下車庫。 傅應呈將車輛停穩,熄了火,在車內坐了一會,又抓起副駕駛上剛開的藥物,垂眼挨個打量。 耳邊響起楊銘哲臨別時說的話: “一次心理疏導肯定不夠,我們暫定每周見兩次?!?/br> “不管是哪種情況,最好都不要再和現在那個‘季小姐’交流了”。 “抱有幻想只會越陷越深?!?/br> “傅先生,您是明白人?!?/br> 傅應呈指尖頓了頓,將藥物丟在儲物箱里,箱蓋砰的一聲合上,轉身下車。 …… 剛進家,他就察覺到和離開時有點不同。 太干凈了。 昨天下了雨,季凡靈進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踩了幾個黑黢黢的鞋印,現在玄關處卻一塵不染……跟平時一樣。 記憶里她脫下那雙老舊的運動鞋,碼齊放在鞋柜邊,現在也不見了。 傅應呈頭像是針扎似的疼了一下。 他喊了聲:“季凡靈?” 無人應答。 他往屋里走,每一步,心臟都在下沉。 餐桌上她喝過的水杯,盥洗臺上給她新拆的牙刷,昨天她剛用過一次的毛巾……每一處痕跡都不在了。 次臥的門敞開著。 傅應呈站在次臥門口向里看。 一張大床鋪得平平整整,一絲褶皺都沒有,仿佛很久沒有睡過人。 “真的消失了?!备祽事曇舻偷媒趼牪磺?。 …… “什么消失了?” 身后突然響起一道清脆的女聲。 房間高處掛著的風鈴,被風掀起,撞出“?!钡囊宦暣囗?。 傅應呈背脊一瞬繃緊,慢慢轉過身來。 女孩穿著他的睡衣,歪著小臉,瞳仁烏溜溜的,探頭狐疑地看著他:“在找什么?” 停頓了幾秒。 傅應呈沉聲問:“剛剛喊你,怎么不出聲?” “啊,喊我了嗎?”季凡靈沖陽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把鞋洗了,剛剛在曬鞋?!?/br> “別的東西呢?” “你說這些?” 季凡靈從次臥門背后的把手上,拎出一個裝著牙刷、發繩、筆芯和亂七八糟雜物的塑料袋,塑料袋上還用黑色水筆潦草寫了“季凡靈”三個字: “我都裝起來了?!?/br> 高中的時候,傅應呈全校聞名的除了成績,就是潔癖。 高中男生大多過得都糙,動不動就打球瘋一身臭汗,隨地一躺,但傅應呈卻不一樣,身上總是干干凈凈。 當時暗戀他的女生私底下都說他像月亮,一塵不染,永遠高高在上。 高一校運動會,傅應呈拿了三千米長跑第一,甩了第二名整整半圈,走下跑道的時候,班上男生一口一個傅神牛逼傅神辛苦,亂哄哄地挪出一個看臺的座位,讓他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