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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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阿善?!背虠n以為她沒聽清,重復一遍。 易鳴鳶眼中染了幾分驚奇,水灣眉擰起,幾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br> 程梟反倒起了興會,道:“易娘子令我為這貍奴取名,我絞盡腦子為其取之,卻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誠心,何必戲耍于我?!?/br> “我何時有不快?!币坐Q鳶抱著胖雪團子的手收緊,心一橫:“我便叫阿汕!” 程梟稍有意外,示意她繼續說。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覺不公,一番話說得極快。 卻聽窗內郎君輕笑,轉身往里卩:“是了,我這是乏善可易的善,與你的不相同?!?/br> 易鳴鳶語噎,覺得被戲耍的該是她才對。一邊是被占去的乳名,一邊是字句內的暗諷。 乏善可易,是說這貍奴本身無趣,還是她太過庸俗。 惱意上頭,易鳴鳶一頭闖進書房,芙蓉色的襦裙隨急促的步子旋蕩,釵環作響,“程……” 話未說完,左邊初愈的腳踝傳來刺痛,易鳴鳶身子一歪,險要跌倒,恰好程梟轉過身,及時扣住她的兩肩,將她扶穩。 懷中貍奴卻在這空檔脫手,喵喵亂叫著滾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憐兮兮地掛到程梟腰間。 程梟正要開口,對上少女濕潤泛紅的雙眼。 “程梟,你過分?!彼粝逻@句,也不顧腳上的傷,掙開他的雙手,狼狽出了房門。 連甚是寶貝的貍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鬧了不快,這是綠凝最近得出的結論。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錯,那日娘子是紅著眼回來的?!?/br> 泉章嘆了口氣,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帶兵之后,只一心待在軍營里cao練軍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觸過,怎會懂其中的相處之道? 他知曉后來郎君尋過易娘子幾回,但都被易娘子避開了。 他又嘆了口氣,望向前不久還是一派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風吹盡,霜風已至,它便隨著迅速枯敗下去,再沒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籬下,獨自婉傷的易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覺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勢欺人。 北地的冬來得疾,轉眼便下了場蕭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墮入一片凄清,庭院內雨打殘枝,枯木葉顫,橫濺的飛雨瀝瀝拉拉打濕小娘子的披襖。 她陷在這場雨里,手中捏著一半斷缺的白玉簪子,彎著身子邊拾邊尋。 頭頂忽然罩下道陰影,風雨被阻隔,一雙烏皮靴出現在浸透的裙邊,她拾撿的動作一頓,不作聲,攏好最后一塊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傘面,聲聲入耳,他的聲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悶中,聽得不甚真切:“既然沒帶傘,何不等雨停了再撿?” 易鳴鳶兀自將碎簪收好,聲如飄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見?!?/br> 另一端微啞,說:“你還在生我的氣?!?/br> 見她不回話,程梟又出聲:“那句乏善可易,不是說你?!?/br> “那便是在說我那雪團子了?!彼郎喩頋窳芰艿?,抬起頭與他爭辯,像朵固執又堅定的冰凌花。 程梟哭笑不得,傘沿朝她傾了傾,道:“先回房換身衣裳吧,待會同你解釋?!?/br> 他一說,易鳴鳶便覺得有些冷,等回去換過干燥的衣衫,擦凈浸過雨水的發,撐開房門,程梟依舊負手立在門外。 那柄竹傘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積了一灘水。 他聞聲回身,問道:“好了?” 易鳴鳶點頭,被他一路引進書房。 那只沒心沒肺的貍奴就窩在軟榻上打呼嚕,幾日不見,眼瞅著渾實不少。 她上前撓撓它?不見的小脖頸,對程梟道:“你倒待它不錯?!?/br> 程梟笑:“它是祖宗,得供著?!?/br> 那日易鳴鳶怒而離去,這小東西也一并拋給了他,誰知它當夜不知是為易鳴鳶出氣還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個透,之后便異常乖覺,除了餓的時候跟在腳邊叫喚,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覺。 易鳴鳶了然道:“?來乏善可易的,果真是我?!?/br> 說罷抱起貍奴,轉身就卩。 程梟正臨窗望向院內被燒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們最后從一片狼藉中被遷卩,凋殘著植在他書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處,而今另一邊完好的花枝生機不減,照舊英英怒放。 群芳落盡,唯有此枝迎著凄凄風露,開得極艷麗。 他靜靜聽完手下人的回話,目光落回書案上的長鞭,悠悠念道:“蝕骨散?!?/br> 蝕骨散毒如其名,發作時猶如萬蟻攀骨,細細啃噬,這毒中沒有毒,也不會頃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來的無盡又難熬,遠沒有剖心剜腑的陣痛,卻讓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為之膽寒:“好狠毒的手段?!?/br> 程梟按了按臂上的傷,冷冷啟唇:“有人按捺不住了?!?/br> “還好有易娘子提醒,讓郎君避開了這毒物?!比屡闹乜?,為之慶幸。 是啊,易鳴鳶。 程梟轉眸,?向廊廡下因綠凝帶回的雪白貍奴而滿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慘白著臉,呼吸顫抖地倒在他懷里,?診的大夫說她只是驚嚇過度,暈了過去。 他凝著眉,心下的怪異之感沒有散去,視線從少女明媚的笑顏上移開,消減的疑心再度升騰。 易鳴鳶逗弄著懷中憨懶欲睡的小貍奴,不經心地掃了眼書房內負手而立的程梟,盈盈笑著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幾分懊悔。 那晚她太過沖動,雖說那節長鞭她不認得,可上頭幽幽泛著綠光的蝕骨散,她再熟悉不過。 此毒隨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rou ,才能夠錐心刺骨。 在明月閣,她曾挨過這樣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體內泛濫,百轉千回十來日才散去,身側有人專程守著她,以防她自我了斷。 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懼,手腳冰冷,所以才會那樣失態的,不惜被程梟懷疑的,出聲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轉,心中猜忌。明月閣的東西,怎會出現在這里? 這究竟只是個意外,還是一切都在易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說,易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書房外的木槿花綺麗的扎眼,程梟為之心煩,抬手想要閉窗。 一張俏面突然闖進視線,出現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橫眸,盡態極妍,眉眼彎彎盛著笑,襯著身后嬌艷嫵媚的花,卻比花還要招眼。 她臂彎里抱著只通身雪白的貍奴,白嫩的手輕哄般拍在它軟絨絨的背上,她將懷中憨態的貍奴往前送送,道:“程梟,給它起個名兒吧?!?/br> 這次親吻又深又長,分開的時候易鳴鳶都快喘不過來氣了,更沒有力氣接著罵他,慵懶地被半拖半抱去了寢殿后側。 “我不想在地上,這里好涼?!彼詾槌虠n又要拉著自己顛鸞倒鳳,毫不猶豫地抬腳準備走掉,這個位置是整個屋子里最冷的,又沒有鋪墊子,除了剛住進來的時候她就沒來過第二次。 程梟單手把她攬回來,忍俊不禁道:“今天不鬧你,過來看?!?/br> 說著,他敲擊了兩下墻上的某一塊磚石,又把床邊的油燈點上拿在手里,不消三息,整面墻體訇然打開,露出內里乾坤。 第63章 易鳴鳶往內張望,里頭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摸索著向前走了兩步,除了溫度比較冷并沒有什么不同。 “慢點踩?!背虠n把油燈湊近壁上的火燭,依次將它們點上,霎那間整個密道都亮了起來。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無奈嘆息:“小娘子能否聽我把話說完?!?/br> 易鳴鳶停下步子,卻不回頭,只聽得他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從前也養過一只貍奴,它伴在我身邊兩年,沒有名字?!?/br> 他的聲音渺忽,幾乎與屋外的雨融合,“后來我親手殺了它?!?/br> 易鳴鳶轉首對上他明滅變換的眸,像是也隨著其中渦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皚的大雪中。 那年的程梟不過十二歲,距程青云將那位妾室帶回來,僅三年而已。 程梟其實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從未強求他對著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亂后的數年,他都表現的太過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續的誓言,那樣情真意切的模樣,讓年幼的他也為之動容。 所以在方氏攜著子女入了程府后,憶起他從前故作姿態的種種,程梟幾欲作嘔。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時已有八歲,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間矮小,變得虛偽又薄情。 不茍言笑的阿爹會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練弓,抱著幼女蹣跚學步,與方氏滿目柔情。 唯獨在他不慎落下馬時,他命人捉來那只貍奴,怒道:“全是因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樂,連疋馬都御不住了!” 程梟跪在廳堂外許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實的雪,撲簌簌落到跟前,臏骨像是跟著不堪重負,在冰冷的雪水中針扎般叫囂著疼了起來。 方氏冒著雪過來勸程青云,幼弟哭著向他求情,都沒能讓他心軟半分。 他命人拉開他們,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殺了它,我便還讓你進演武場?!?/br> 程梟垂下凍僵的眼皮,風雪中混沌的頭腦讓他?了半晌才?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過麻木,程梟內心竟異常平靜,瑟縮在懷中的貍奴幾乎快要沒有聲息,他問:“一定要這樣么,父親?!?/br> 一定要對他這樣無情么。連他身邊僅存的依伴也要趕盡殺絕。 廳堂內燈火透徹,沒有回話,他卻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滿凍瘡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懷中的絨團滾入雪中,幾乎與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盡數染透。 此刻,瀟瀟雨歇,柔軟的日光遮掩探出,鋪在青年噙著諷笑的眉眼,他薄唇張合,吐出的話頗顯無情:“小娘子,乏善可易的不是你,也非這貍奴,是我啊?!?/br> 易鳴鳶愣愣說不出話。她只聽聞程青云在發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門,兩人早早育有子嗣,恩愛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爭端…… 現今才后知后覺,這其中全然沒有程梟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選擇舍去父姓,隨母姓的嗎? 程梟早已在她怔愣間舉步到了書案前,提筆揮毫,力透紙背,書盡前幾日少女所說的——南有嘉魚,烝然汕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