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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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竟是這樣?!钡胶竺嬉坐Q鳶翻書的速度越來越快,心為書中的人物境遇擔心到揪起,直到看到少年找出蛛絲天幕的缺漏,發現整個善惡論都是一場困住所有人的騙局,才酣暢淋漓地把書放下。 “真是個妙人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寫出如此不凡的話本?!币坐Q鳶說著就要看后面的第二個世界。 “可惜最近都沒有妙筆先生的消息,都兩個月了?!毕氲街鬀]有話本解悶,梧枝難過得低下了頭。 * 鳥鳴樹翠,硯臺盛墨,初春的日光斜照進檀木窗。 坐在紅木嵌螺鈿扶手椅上的人下筆如有神,在稍許粗糙的宣紙上寫下幾行字,筆法剛勁有力,雖寫得極快,卻在行書中透出幾分風骨來。 寫完一張后,似是思維有些阻滯,他右手持筆,看著窗外一片春景發怔,剛蘸了墨水的狼毫筆不覺間滴落黑汁。 突然,一個人影從窗前走過,小曉不大的手掌握著竹竿,用玉米桿頂上紅色穗子綁成的掃帚一下一下的掃著院子。 平日里幾個爺們過得糙,小廝也不太打掃,許久沒有仔細鳶掃的石板地揚起了一陣煙塵,直熏得小曉喉嚨生癢,捂著口鼻連咳了好幾聲。 遠處的假山旁一棵紅豆樹這兩日開了花,少得可憐,這棵樹還小著,也不知道幾年后才能結果。 伏案寫書的人拉拉雜雜想了一通,最后還是提筆,給書中從始至終孤身闖蕩的少年加了個伴。 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在書中開解出來,那人筆翰如流,卻在寫完后長嘆,發出輕聲悲鳴:“此分明是一枕槐安[1]?!?/br> 唯書中所記,全一場妄念。 拿過朱紅印泥,木棒輕轉,末了取出一方印易,沾色蓋在宣紙上,重重壓下后移開。 赫然四字,妙筆先生。 門扉一開,爽朗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 “又在寫你那話本?我說,離殿試也沒有幾天了,別以為會試得了第一就能懈怠??!比你厲害的可有的是,我可是聽說這次淮南的那個很得學究夸贊,說他的文易很有一股凌云颯然之氣?!敝偌瘟甲叩匠虠n跟前抱著手臂道。 他們的學究是從岳麓書院專門聘來的,走的是易鳴鳶祖父門生的路子,三請四請的費了好一頓功夫,一節的價值可謂千金不換,傳言跟著這位學究幾個月,就是最庸劣的學子都能大有增益,掛上個同進士的尾巴。 “一個月統共放兩日的假,你不出去走走,還在這寫個不停,如今就快要到結末見分曉的時候了,晚些寫又有何妨呢?就是再有半年,他們也等得起!” 程梟每天不是看書就是習字,再不然就是總結學究給的前些年的卷宗,照著寫策論,好不容易讓仲嘉良逮著說嘴的機會,他可得對著程梟耳邊好好說道說道。 “三兩頁的功夫,現下已經完成了,還得勞煩仲兄喬裝打扮,替我去書局跑一趟。和往常一樣,用五篇策論作為交換?!背虠n伸出手指,比了個五。 一聲仲兄把仲嘉良叫得通體舒暢,他想做程梟的兄長已經很久了,苦于程梟就是比他大那么半歲,只有這種時候才能過過癮。 他從桌上拿起粗略用宣紙糊成的冊子,往上空拋了拋,笑著說:“行,成交?!?/br> “……只是你這次記得把策論寫得不濟些許,我水平可沒你那么好,上回學究差點看出來,我的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知道了嗎程弟?” “沒問題?!背虠n瞇著眼睛答應下來。 因著殿試將近,上京內來往的行人愈發多了起來,客??辗烤o俏,價格翻了好幾個倍。 仲嘉良感受著開始變暖的春風,邁著步伐踱進了書局,他走到掌柜面前,敲了兩下桌子,這才讓手下不停打著算盤的掌柜抬起頭。 “哎呀,您來了,我可日日翹首以盼著呢,”掌柜堆著笑臉,發著精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搖錢樹,“是不是妙筆先生寫完了第二卷?” “這個嘛……”仲嘉良換了種聲線,舉著程梟的稿件在掌柜眼前晃了晃,把他的饞蟲都要勾出來了,“寫是寫好了,可是妙筆先生說了,這次要多分兩成?!?/br> “都好說,先生要分三成也使得!”掌柜拿到手稿后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他這兩天為書中的第四個世界輾轉反側,做夢都在想后半段是什么,又將發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件。 仲嘉良聽到他這么說就知順利,“嗯,我先走了,還是和上次一樣,刊印好后我前來取走兩冊?!?/br> 當初第一次談生意的時候程梟還不知道這話本會如此火熱,與書局開的條件是五五分成,現在有了名氣,書局掙得多了,怕妙筆先生轉投別家書局,早已做好了三七分的準備,仲嘉良這一說屬于是順理成易。 而那特意留出的兩冊書,一本自然是給程梟留著備用,另外一本則是給仲嘉良看的。 程兄都是這寫書人了,他還費什么功夫去搶破頭購書呢? 他抬腳欲走,卻又被掌柜叫住,“小郎君稍等,前些日有貴人差人問,等到妙筆先生新寫出第二卷,可否買下這手稿作為收藏?” 仲嘉良:“嗯?” “我們沒見著你兄長,是一個姑娘說要救你出來,你運氣不錯,我們來的還算及時?!敝偌瘟蓟卮鹆诵缘膯栴}。 幾人圍著桌子坐下,遲解慍把桌上的飯菜往小曉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吃點?!?/br> 看著小曉狼吞虎咽的把食物往嘴巴里扒拉的樣子,他心疼地拿起茶壺倒了些水,放到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當心別嗆著?!?/br> “要我說啊,還好程兄你沒去,模樣略微平頭正臉些的都圍著一圈人,你這長相太惹眼了,要是進去簡直是rou骨頭進了狼窩,能不能出來都不一定呢,”仲嘉良說著夾了一筷子翠玉豆糕,“肚子還空著呢,容我吃兩口?!?/br> “現在好了,澡也來不及去洗了,一會得把這丫頭送走,那姑娘說沒說送哪里,這丫頭的哥哥那兒嗎?”仲嘉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低頭俯視旁邊的小曉,“你也忒瘦了,回去好好補補?!?/br> “她說,讓這個小丫頭去我們那里干活,或漿洗或灑掃,”程梟看向小曉,“你愿意嗎?” “我……”原本以為要回到哥哥身邊的小曉聽了眼前人的這話,有些躊躇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更想和哥哥待在一處,但是剛被賣時,她那黑心肝的父母對著她啐了一口,說:“我呸,賠錢的貨色,我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東西,那死小子把自己閹了,吃那么多年飯,現在家里少了一個種地的,賣你十個也不夠賠?!?/br> 來把她帶走的嬸子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嗎!養育之恩大過天,那慶哥兒真是不懂得孝敬父母!” 夫妻兩個沒什么文化,只知道孩子養大了就是種地做飯的幫手,現在欒慶把自己賣了,雖然得了銀子,但沒幾天就會被他們揮霍一空,哪里比得上一直養在家里,種地洗衣的兒子呢? 對于窮人家的孩子,一生中幫忙的幾乎沒有,擋道的倒是無窮無盡,于富貴的父母而言,錢財,為人處世的道理都可以傳給后代,但像他們這樣的,一輩子下來能壓榨的就是生下的孩子本身。 小曉知道,哥哥是把自己賣進了宮里做一個老太監的干兒子,那可是深宮大院,進去了就是一輩子,就算是僥幸得了恩典放歸,身體上經歷的苦楚又該怎么消解? 她看看幾個眼含善意的少年郎,要是哥哥能讀書……會不會也是他們的樣子? “我愿意的?!毙詮牡首由舷聛?,雙膝觸地,兩手前伸匍匐在地上,顫聲學著從前哥哥教自己的話道:“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奴婢一定會當牛做馬來報答各位?!?/br> 她不擔心這三個男子要帶自己回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對著的那人模樣生得極為好看,沒有女子才能不被他的相貌吸引,所以他定不會找自己這種面黃肌瘦,身無二兩rou的。 另兩個把自己帶出來的也是一身正氣,想必是哥哥真的遇到好人了。 “快些起來?!背虠n不敢碰她,小曉身板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能被吹跑了。 “喂,不是吧,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呀,怕是連桶水都擔不動,”仲嘉良嚷嚷道,“你歇著就行,我們有小廝呢?!?/br> 他話說到一半,就見程梟不贊同地對自己使了個眼色,話鋒急忙一轉,“額,時不時去廚房里幫著燒點飯給我們吃就行了?!?/br> 也是,這種從為難中被救下的,要是讓她閑著什么都不做才是百抓撓心,坐立不安才對。 遲解慍嘴巴笨,醞釀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先把身體養好?!?/br> 吃完飯后,三個青年后頭墜著一個小尾巴回了院子。 遲解慍去安頓小曉,仲嘉良貼著程梟走進他的房間,關上門后質問道:“說,你為何與那姑娘如此相熟啊,什么時候背著我們認識的,從實招來!” 那樣子,頗像一個怨婦。 “她是當今圣上的外甥女,建德公主?!?/br> 程梟語出驚人,把仲嘉良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什么?”如果說一開始懷疑的是易鳴鳶對程梟有什么不軌心思,到了現在,仲嘉良懷疑的是易鳴鳶對那至尊之位有什么想法了。 “不過你放心,公主她是個好人?!背虠n安慰。 “什么好人啊,你腦子壞啦?公主參政從來沒什么好事,她現在又眼光毒辣的選了你們幾個,住進這里就是入了她的泥潭陷阱,我們現在就走,只當從來沒見過她?!敝偌瘟汲吨虠n的胳膊想要拔腿就跑。 程梟坐著,勸他這位永遠風風火火的至交好友:“且放寬心,她與我談過,并不要求我們為她爭權奪位。你看,她尋的舉子都是些寒門出身,為人剛正的,更何況你今日也見到了,為了救那丫頭,特意來找我們相助,拿這次出的題來說吧,要求我們作水患的應對之法,為國為民的心思可見一斑了?!?/br> 仲嘉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也是,確實不像是個禍水?!?/br> “嗯,她公主之軀,榮耀無邊尊貴無極,沒必要多此一舉肖想更高的位子?!币娭偌瘟悸犨M去了,程梟老神在在的點頭。 仲嘉良反應過來,審視著程梟,“不對,差點被你給繞出去了?!?/br> “說了半天,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和她那么熟呢,你白天和我們一起在先生那里上課,回來又看書看到亥時,哪來的時間在我眼皮子底下暗渡陳倉?” 要確保射殺的萬無一失,就必須用越來越重要的人或動物鍛煉士兵,他是為了扎那顏,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權。 程梟垂眸看向千溝萬壑的骨扳指,當時認定他在說瞎話,這認定一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改變。 他追隨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閼氏射出鳴鏑,自己一定轉身就走。 程梟再次張開牛角大弓,朝著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鴿子應聲落下,跌成一灘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絕不會陷入兩難的局面。 第34章 馬廄新灑了水,聞起來濕漉漉的。 易鳴鳶走到乘云旁邊,拿起刷子給它順毛按摩,多日不出門撒野,乘云憋得難受,看到主人過來,蹄子抬個不停,滿是想要在原野馳騁的迫切。 掌柜走向仲嘉良,二人貼得更近,他抬起頭附耳說:“我知先生可能不愿意賣出,可出的價格實在是高,有整整一百兩?!?/br> 一百兩! 仲嘉良人都傻了。 “竟有如此之多?”程梟聽完仲嘉良的復述,也有些詫異。 他手指在桌上輕叩,自己只是一個寫不入流話本的,沒想到有人愿為他幾張手稿一擲千金,真是沒想到。 思索了片刻,程梟對仲嘉良說:“賣吧?!?/br> 在寫書之初他已留了心眼,字體還有筆鋒走勢和他慣用的全然不同,定不會被認出。 況且無所謂是誰買,既然出得起這錢,就必然是富貴門庭,不差這些銀子的。 公主說水患將至,到時拿這一百兩施粥散錢吧。 也當是積德行善了。 鳶和殿 “怎么樣,買著了嗎?”易鳴鳶從椅子上站起身。 她看到梧枝喜氣洋洋的進門,就知道事情成了。 書局印書雖然多,派下人必能買到,但晚一刻就揪心一刻,寢食難安一刻,她等得抓心撓肝,恨不得能鉆到妙筆先生腦子里看。 況且要是用作為公主的權力買頭幾本,因此被別人知道她愛看話本,一定會讓全上京嘲笑的。 所以干脆直接買妙筆先生的手稿,方便又快速。 易鳴鳶從梧枝手里接過幾張宣紙,放在書案上按順序仔細鋪開,“來,與我一起看?!?/br> 她觸摸著紙張毛糙的邊緣,感受著紙張上因為墨水印跡產生的起伏,贊道:“先生字寫得真好,拿了銀子后日子能好過些吧?” 窮得吃不上飯的文人數不勝數,易鳴鳶腦海中頃刻便浮現出一個在四處漏風茅屋破窗中寫書的妙筆先生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