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2節
崔珣昏昏沉沉,他費力睜開眼睛:“明月……珠?” 李楹哭得更厲害了:“是我……是我……” 見她哭成這樣,他下意識的,就想抬起手,去撫去她的淚水,但剛一抬手,就是劇痛襲來,任憑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額上的涔涔汗珠,還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李楹哭著說:“你不要動……” 崔珣盯著她,忽長長嘆了口氣,他聲音嘶啞道:“明月珠,你為什么……要回來呢?” 李楹抽泣著:“我為什么不能回來?我還要問你,為什么要送我去枉死城?” 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因為不想出現今日的局面。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淚。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強行撐著身子,想爬起來,但剛一動,就牽動傷口,他疼到皺起眉頭,李楹見狀,忙幫忙扶起他,靠在墻上,崔珣微微喘息著,他閉目道:“明月珠,你走吧,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這里……” 李楹咬唇,聲音帶著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現在,還要趕我走?” 他身上傷口太多,她想去抱他,可根本不敢抱,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抽抽噎噎說著:“我不走,你怎么趕我,我都不走?!?/br> 許是她哭得太過傷心,崔珣眼眶也漸漸濕潤,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這般傻呢?我擊登聞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個必死之人呢?” 李楹只是搖頭,她含淚道:“誰說你必死了?我回來了,我就不會讓你死?!?/br> 崔珣苦笑,他沒什么力氣,所以聲音很輕:“明月珠,沒有哪個皇帝,能容忍一個要揭發他罪行的臣子,也沒有哪個母親,能容忍一個要殺她兒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無疑……你不要白費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轉世,不要再記得我了……” 李楹咬著唇,拼命搖頭:“我不要忘記你……” 她噙著淚:“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為何還要去敲登聞鼓?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崔珣眼神之中,有些恍惚:“有些事,總要有人做的?!?/br> 不能因為必死,就不做。 李楹望著他消瘦蒼白的面容,昔日美如蓮花的臉上也多了不少細微傷痕,從王暄在他手心寫下“帝殺六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場了,大周以孝治國,他此次要對抗的,不是如盧裕民裴觀岳這種臣子,而是大周的君父。 臣告君,子告父,他得不到文官的支持,也得不到百姓的支持,等君父在他身上發泄完妒意和怒氣后,他就會被口塞麻核,綁縛刑場,凌遲處死,如同金禰一樣,被百姓分食血rou,尸骨無存。 但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場,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去做這件事。 李楹扯了扯嘴角,苦澀笑了笑,她伸手,去細細撫摸他的眉骨,眉骨突出,眉峰微揚,這種眉骨的人,向來都十分倔犟,李楹道:“魚扶危說,你奪取佛頂舍利的那晚,他提議將你我送出長安,前往西域,但是你拒絕了,你說,你有事未了,所以你不能離開長安?!?/br> 她看著崔珣,說道:“而我,也有事未了,所以,我不會去枉死城?!?/br> 她說:“你的未了之事,是要一個人,去走一條必死之路,而我的未了之事,是逆天改命,讓你的必死之路,變成必生之路?!?/br> 她雙眸滿含淚花:“你不要瞧不起我,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狀告君父,我也能違天道之常理,扭轉乾坤?!?/br> 崔珣眼眶一熱,他呢喃道:“又何必?” 何必為了他,拼卻性命,舍棄親情?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這般做? 李楹眼睛紅腫,她垂眸,看他骨rou脫離的手指,心中是說不出的難過,她咬唇道:“我知曉,你這次要繩之以法的,是阿弟,你知道我肯定會選擇你,你不想我難過,但是,十七郎,我這次,不是因為你,才選擇你,我不是在選擇情愛,我是在選擇理與義,阿弟他,背叛了公理,背棄了道義,他不配做我的阿弟?!?/br> 她眼前,浮現了牛家村的二百二十個亡魂,她當時跟他們說,希望他們來生,還愿意做大周的百姓,可不知道這些亡魂,來生,會不會成為仍在突厥鐵蹄下的六州百姓?他們,會失望吧。 她忍著心中撕扯般的疼痛,一字一句說道:“大周不是阿弟一個人的,大周不是士族的大周,也不是寒族的大周,而是百姓的大周,一個出賣了百姓的皇帝,他不配做大周的君父?!?/br> 她最后道:“十七郎,你不要再勸我走了,我要救的,不僅僅是你,還有大周?!?/br> 崔珣再未勸她。 他勸不動大周公主。 李楹跪坐在他身邊,仰著頭,用帕子,輕輕去擦拭他臉上的血污,擦拭完臉上的血污后,她又去擦他脖頸處的傷口,這兩處的傷口,算是身上最少的了,她眼眶發紅,喃喃道:“你現在這樣,我不敢抱你,等你傷好之后,我再抱你,那時候,你不許再躲了?!?/br> 崔珣搖了搖頭,他定定看著李楹,輕聲道:“不會再躲了?!?/br> 他說:“那日法門寺,我在佛頂舍利前,許下一個承諾?!?/br> 李楹抬頭看他。 他沒有說是什么承諾,但她知道。 他承諾死后不入輪回,灰飛煙滅,魂消魄散,用此,換那些與他在權力斗爭中落敗之人,早登極樂,往生凈土。 自此業已凈,罪已消,此身唯余一腔碧血,一顆丹心。 崔珣眼淚自漆黑雙眸滑落,往日面對她時的自卑終于變成了釋然,淚水劃過蒼白臉龐,如同晶瑩珍珠般顆顆落到地上,他望著她,似哭,又非哭:“明月珠,我現在,是不是有資格親你了?” 李楹咬唇,淚水簌簌如雨下,她笑中帶淚,點著頭:“你有,你一直都有?!?/br> 崔珣嘴角酸澀揚起,他定定看著她的皎潔面容,然后幾乎是虔誠的,俯下身,低頭,用布滿干裂傷口的唇,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第154章 無比溫柔的吻, 就像對待萬分珍視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的,落到了李楹的唇上, 李楹沒有閉眼,她含著淚, 睜著眼睛, 一眨不眨的, 直勾勾地盯著崔珣蒼白昳麗的面容, 似乎想將他的眉目牢牢記入心中, 絲毫都不愿忘記。 昏暗的牢獄中, 大周聲名狼藉的蓮花郎,倚著潮濕冰冷的石壁, 鮮血淋漓的指甲縫隙滿是燒紅鋼針刺入的細小傷痕,十根手指血rou模糊,他就這樣,支著病體,帶著滿身的刑傷,虔誠地親吻著他心中圣潔的明月, 他的親吻,不帶一絲情欲, 完完全全是心結盡去后, 如釋重負的親吻,他終于不再自我厭棄, 可以像最普通的郎君擁抱自己的心愛女子一般,緊緊擁抱明月, 而不是害怕會玷污明月。 他離了李楹的唇,幽若深潭的雙眸閃爍著點點淚光:“明月珠, 我應該,值得你的喜歡了?!?/br> 唇邊似乎還停留著他的氣息,李楹眼淚不?;?,她抽抽噎噎說著:“你一直值得,以前值得,以后也值得,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不會再遇上比你更值得的男人?!?/br> 她淚眼朦朧,主動仰起臉,去輕輕親吻著他臉上被鞭子抽出的傷口:“十七郎,這天底下,不會再有一個男人比你好,你在我心里,就是世間最好的郎君,這天下,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你?!?/br> 她不敢去抱崔珣,只能用柔軟的唇親著他臉上的傷口,親著他的鼻梁,親著他的下巴,她想用這個方法告訴他,她是有多么喜歡他,而他,又是多么值得她喜歡。 她最后輕輕捧起他骨rou脫離的手,眼淚啪嗒落下:“疼嗎?” 崔珣瀲滟雙眸倒映著她的身影,聲音是極度虛弱的低啞,他定定看著她,微微搖頭:“你來了……就不疼了?!?/br> 李楹咬唇,眼淚越落越多,她俯下身子,去親傷口處露出的白骨,崔珣很明顯地瑟縮了下,但沒有像她第一次親他時那般逃避,自卑地說他很臟,他只是看著她,霧蒙蒙的雙眸中滿是不舍和酸楚,李楹抬頭,淚水不斷在眼眶中打轉,她含淚笑著說:“十七郎,我很高興?!?/br> 她說:“我很高興,你終于明白,你一點都不臟,你和你的天威軍兄弟一樣,都是大周最赤忱的兒郎?!?/br> 她最后說:“十七郎,等我?!?/br> “等我,救你?!?/br> 所幸,這世上,想救崔珣的,不止李楹一個人。 何十三等少年被抓了,但是其余天威軍家眷還在,白發蒼蒼的老人、守著牌位的節婦、沒有車輪高的稚童,他們沒有因為如今寬裕的生活而放棄營救崔珣,而是在阿蠻的帶領下,前赴后繼的,前往玄武門,意圖敲響已經不允許他們敲的登聞鼓,因為他們還記得,是誰在他們絕望時,源源不斷地送來藥材、銀錢,讓他們于困厄中燃起一絲希望,又是誰在他們被官府和惡霸欺壓時,利用自己忍屈受辱得來的權力,默默伸出援手。 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曾經在邊關無數次浴血奮戰,誓死不退,在落雁嶺面對數倍于己的突厥騎兵時,無一人后退,他們沒怕過死,作為他們的家眷,他們也不怕死。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玄武門前,不斷灑落熱血,阿蠻被打傷了,老人被打傷了,節婦被打傷了,一個又一個的天威軍家眷被抓入獄中,連稚童也沒放過,圍觀的百姓,也從一開始的指指點點,變成肅然動容。 郭勤威的獨子郭旭也從家鄉趕了過來,因為他的妻子綠梅告訴他,他被流放至磧西時,是崔珣派她遠赴磧西暗中照料她,等他平反后,又是崔珣,讓她不必再回察事廳,而是跟郭旭回到家鄉,好好過日子。 郭旭呆住了,回過神后,他說,他要去長安,去救崔珣。 正懷著身孕的綠梅沒有阻止,連郭旭的老母也沒有阻止,而是與他一起,乘車來到了長安。 縱然他們知道,也許此去,連沒有出生的孩子都不會有活路,但是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們是郭勤威的家人,他們不會做忘恩負義之人。 當綠梅的孩子小產于亂棍之下時,鮮血自綠梅裙中蜿蜒到玄武門外,圍觀的百姓呆呆看著赤色鮮血,終于有人第一次吼出一聲:“你們不能這樣!” “郭帥為國盡忠,連頭顱都被突厥人砍下侮辱,而你們,連他沒出生的血脈都不放過,你們和突厥人有什么區別!” “大周,不應該是這樣的大周!” 盧淮的府中,盧淮闔上書本,對前來的國子監學子說道:“我沒什么可以和你們清議的,你們都是國子監最優秀的學生,當今太后乃是明主,你們若想報國,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于男尊女卑的觀念,這當是我,教給你們的最后一課吧?!?/br>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盧淮曾任國子監司業五年,桃李遍布天下,為大周士子所敬仰,一個學子忍不住道:“司業,你真的不再回大理寺了嗎?” “不了?!北R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讞治、平反刑獄的官署,而不是用來刑求直臣的,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br> “那司業要回國子監么?” “也不了?!?/br> “司業要去哪里?” “去丹鳳門,靜坐?!?/br> 丹鳳門是大明宮的正門,幾個學子悚然一驚,他們自然知道盧淮去丹鳳門所為何事,如今整個長安都鬧得沸沸揚揚,玄武門外的青石磚都被浸得鮮紅,一個學子忍不住道:“司業,春秋時,晉獻公受驪姬所惑,派兵攻打其子重耳,重耳說:‘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重耳不敢抵抗,甚至通告眾人,說敢抵抗者,就是他的仇人,自此重耳開啟了長達十九年的顛沛流離生涯,直到晉獻公死去,流亡生涯才結束。請問司業,對重耳的這句話,如何看?” 盧淮道:“此言在歷朝歷代,都備受推崇,在以孝治國的大周,更是被譽為圣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違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br> 幾個學子斂眸,忠孝這兩個字,是他們從識字起就深刻入心的,所以縱然他們同情于登聞鼓前灑落的碧血,但有這兩個字的束縛,他們還是不敢邁出半步。 盧淮卻道:“然,忠孝之外,還有一個字,比忠大,比孝大?!?/br> 一個學子忍不住問:“何字?” “正字?!北R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謂正?忠、孝、仁、義,此為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為政?既不能為政,又何以為君,何以為父?” 他字字鏗鏘有力,幾個學子都垂下眼眸,茫然若思,盧淮又道:“君父之命不校,但我此去丹鳳門,并非不忠不孝,我忠的,是大周,孝的,是五萬英烈之尊長?!?/br>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濕潤了:“還有在這條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長?!?/br> 盧淮說到做到,他除去官服,一襲白衣,靜坐于丹鳳門外,官道上來來往往的百姓不由側目,看著這個曾經的國子監司業、大理寺少卿,拋卻性命,坐于丹鳳門外,為他曾經的政敵申冤。 本來他形單影只,但很快,追隨他的學子,也一襲白衣,坐到了丹鳳門外,漸漸學子越來越多,達到數百人,均要求重審天威軍一案。 這也激起了隆興帝的憤怒,盧淮被以犯上作亂的罪名在丹鳳門外重責一頓,扔入獄中,其余學子也在丹鳳門外被金吾衛當眾杖打,不過文人向來迂腐耿直,加上盧淮在國子監三千兩百名學子心目中地位太高,這反而讓越來越多的學子前赴后繼,靜坐于丹鳳門外,即使被痛打,他們也毫不畏懼,反而以此為榮。 一個郭旭,一個盧淮,一個讓最樸素的百姓開始質疑隆興帝,一個讓最棟梁的士子開始質疑隆興帝,只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太后,卻始終沉默。 天威軍家眷和士子等鬧的轟轟烈烈,魚扶危也沒閑著,他除了散盡家財,買通大理寺獄卒,讓他們請醫師為崔珣治傷外,還不顧性命危險,買通乞丐、說書人等,在長安城傳唱歌謠,李楹和他說:“若被發現,你考不了科舉是小事,只怕要人頭落地?!?/br> 魚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與忠良和士子一起參與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懼生死?” 李楹心中感動:“我替十七郎,謝謝你?!?/br> 魚扶危搖頭,他又道:“崔珣的伯父,崔相公,還有京兆尹薛萬轍,近日都稱病不朝了?!?/br> 薛萬轍不朝,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因為薛萬轍本就是一個極具正義感的老臣,但崔頌清不 朝,李楹這倒是沒想到,崔頌清是一個為了新政一切都可拋的人,他如何會在意崔珣生死?她轉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或許,是崔珣在殿上所說的,看不起崔頌清的這種道,震撼住了崔頌清,讓他開始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像崔珣所說:“如果一種道,連為國家死而后已的將士冤屈都不顧,連無辜受難的百姓性命都不顧,那此道,不要也罷!” 李楹握緊手中的佛頂舍利:“但是,只要阿娘不松口,盧淮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br> 魚扶危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