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95節
崔珣終于緩緩睜開眼,他眼中盡是嘲弄神色,也不知道是嘲弄盧淮,還是嘲弄他自己,他在昏暗獄房開口冷淡說了第一句話:“對,不但用了刑,還有獻俘禮,還有扒光衣服,塞到狗籠里像牲畜一樣任人觀看,你滿意了?” 盧淮瞪大眼睛,手中油燈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滾到一旁。 崔珣是世家子,他也是世家子,沒有人比他更知道,一個自小受著士可殺不可辱規訓的世家子弟,面對這種屈辱,是什么感受? 更何況,博陵崔氏,是天下高門之首,世族之冠,崔氏的嫡出公子,面對這種屈辱,那又是什么感受? 崔珣說完這句話,就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他闔上眼睛,不去看盧淮的表情,也不去看獄卒的表情,不論是什么表情,是憐憫還是震驚,對他來說,都是再一次羞辱。 盧淮漸漸握緊拳頭,他望著滿身可怖傷疤的崔珣,恍惚間,卻想起他未去天威軍前,在長安見到他的模樣,是那般如琳瑯珠玉、心高氣傲的一個少年,仿佛天地間,他誰都不放在眼里,但誰又能想到,那般心高氣傲的少年,有朝一日,會在突厥受這種生不如死的磋磨? 他只覺心里有一團火,不知道這團火是對自己,還是對崔珣,亦或是對突厥人,他揪過戰戰兢兢的大夫,吼道:“用最好的藥!治好他!別讓他死在我大理寺!” 然后他放開大夫,又對獄卒道:“好生照顧他,該去衣就去衣,他要是還折騰不讓去,就給他綁了去,但是,任何人都不許對他動刑!” 盧淮出獄房后,就翻出當年大理寺訊問崔珣的卷宗,卷宗里,他受遍酷刑,仍然堅稱沒有投降突厥,而想必當年行刑之人,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可怖傷疤,若再細心查探,應該能查到事實真相,可大理寺并沒有去查探,反而一昧刑訊,如若不是最后太后救下崔珣,他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獄。 盧淮捏緊卷宗,他茫然了,大理寺為何不聽不看,一昧刑訊?聯系天威軍覆滅的真相,再聯系崔珣以命翻案,他也得出了答案,那就是,有人不想讓崔珣活著出大理寺獄。 而崔珣在突厥受到那種侮辱,好不容易回了大周,卻又陷于大理寺受遍酷刑,沒有人理會他的冤屈,沒有人愿意去救他,他如果不選擇當太后的鷹犬,他還能活下來嗎? 之后在察事廳種種,自古權力斗爭,血腥殘酷,如果以一個純白無瑕的好人標準要求他,他的確不是,但經歷了那種事后,他還能做一個好人嗎? 盧淮捫心自問,若換成是他,他還能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君子嗎? 不,只怕在獻俘禮那日,他就因為承受不了這種屈辱羞憤自盡了。 他做不到。 蓬萊殿內,盧淮對于隆興帝堅持刑訊的要求,說道:“稟圣人,大周有三不刑,年七十以上者、十四以下者、廢疾者,審訊時不能動用大刑,崔珣屬于有疾者,臣以為,不應動刑?!?/br> 他搬出大周律令,隆興帝冷笑:“非常事,用非常法,佛頂舍利是國之至寶,崔珣就這般悍然搶去,難道就因為他有疾,就連拷問都不拷問了?假如他搶奪佛頂舍利是為了勾結突厥,那也不拷問了?盧卿,你莫非是在包庇崔珣?” 盧淮抿唇,若換做以前,他絕對會認為“包庇”兩字是對他的莫大侮辱,但如今,他只是垂下眼眸,堅持道:“崔珣已遍體鱗傷,再動大刑的話,只會要他性命,臣以為不妥?!?/br> “不動刑,你能從他嘴里問出佛頂舍利下落?” “好了!”一直默不作聲的太后終于開口,結束了這場君臣爭端:“盧卿,你想如何處置?” 盧淮拱手:“稟太后,崔珣不愿開口,按照他的性格,就算用刑,他也不會開口的,這 一點,太后比臣更清楚,他擅奪佛頂舍利,太后和圣人可依照國法殺了他,但……”他喉嚨莫名哽了下:“但他身上的傷,已經夠多了,求太后與圣人,莫再動刑折磨他了?!?/br> 盧淮想起崔珣身上的累累舊傷,已經眼眶發紅,說不下去了,太后沉默了下,道:“好,就依盧卿所言,先給他治傷吧,佛頂舍利的事,之后再訊問?!?/br> 盧淮在大明宮為崔珣爭得一線生機,他去獄房看崔珣的時候,崔珣已經被換了一身干凈衣衫,身上也都上了藥,蜷在獄房中的石榻昏昏沉沉地睡著,只是雙手被反綁著,盧淮皺眉,問獄卒:“我就說說,怎么還真給他綁起來了?” 獄卒苦惱道:“其實去衣的時候,沒怎么折騰,就是把他舊衣衫拿去丟的時候,動靜很大,按都按不住,眼見傷口又要裂了,我們也是沒辦法?!?/br> “丟衣衫鬧騰什么?” “好像拼了命想去搶這兩樣東西?!?/br> 獄卒攤開手,只見手掌上放了一個踩爛了的鎏金銀香球,還有個牡丹五色錦荷囊。 盧淮拿過兩樣東西,鎏金銀香球外殼已經被踩成好幾塊碎片,里面的香盂和香料也碎成一團,與香球碎片混在一起,盧淮瞥了獄卒一眼,獄卒吶吶道:“是方才大夫不小心踩碎的?!?/br> 牡丹五色錦荷囊沾了點血跡,也有些破損,絲線都出來了,看起來像是鞭子抽的,不過破損并不嚴重,想必是崔珣當時拼命將其護在心口,這荷囊才沒被抽到破破爛爛。 從荷囊破損處,盧淮能看到露出的紅繩系著的結發,這一看就是定情物事,卻不知,是哪個女子的? 算了,不想了。盧淮合上手掌:“這香球是修不好了,荷囊還能送去修修?!?/br> 他躊躇了下,對獄卒道:“就跟他說,香球和荷囊,我都拿去修補了,讓他別著急,我會還給他的?!?/br> 獄卒答了聲“諾”,盧淮又道:“還有,給他把繩子松了,別綁著了?!?/br> 獄卒又答了聲“諾”,盧淮不再言語,只是定定看著蜷在簡陋石榻上昏睡的崔珣,他臉色蒼白如雪,身軀清瘦到幾乎嶙峋,盧淮恍惚間,想到那個和他十幾歲初見時,心高氣傲的博陵崔氏少年,也許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叔父死了,王暄失蹤了,讓他開始逐漸推翻以前堅信不疑的事情。 他想著,崔珣到底有沒有找到王暄,假如沒找到,就跟他說沒找到,假如找到了,就說找到了,為何像現在這樣什么都不說?若換做以前,盧淮恐怕會懷疑崔珣是不是另有盤算,但現在,盧淮不由自主的,把崔珣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崔珣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他怕說出來會連累他? 崔珣強行奪取佛頂舍利,按國法是要處死,他是不是覺得自己都快死了,所以不愿給他拉下水? 盧淮心中思緒萬千,他看著石榻上清瘦如鶴的青年,微微嘆了口氣,也許,加諸崔珣身上的那些惡名,他都應該去好好質疑質疑了。 第144章 深夜, 一輛牛車,悠悠駛出了長安。 在大周,商人不能騎馬, 也不能坐馬車,因此魚扶危只能乘坐牛車, 但他畢竟是富商, 牛車里面布置的十分舒適, 李楹仍舊昏迷著, 她躺在絲綢鋪著的軟榻上, 氣色已經比剛被反噬時好多了, 魚扶危坐在一旁,他眉頭緊蹙, 一言不發。 此時此刻,崔珣應該已經被下獄了,搶奪佛頂舍利,那可是死罪,不知道依靠太后的寵信,能不能讓崔珣撿回一條命。 但就算崔珣能撿回一條命, 他還是要為天威軍復仇,他還是會萬劫不復。 魚扶危手指漸漸攥緊, 他以前一直鄙視崔珣, 更加不理解李楹為何能看上崔珣,但如今, 他才知道,李楹的眼光, 沒有錯。 這種九死不悔的勇氣,這種歷經磨折的堅韌, 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 崔珣他,無愧于李楹的深愛。 顧及李楹傷勢,牛車行進的并不快,七日后,才到達嶓冢山。 魚扶危從軟榻上抱起李楹,往幽都入口走去,勾魂使者早等在巨大石門旁,他道:“魚郎君,將小娘子給某吧,某會將她平安送到枉死城的?!?/br> 魚扶危抱著李楹,懷中少女雙眸緊閉,臉上仍有淚痕,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風一吹就散了,魚扶危猶豫了下:“我不太放心,還是讓我親自送她到枉死城吧?!?/br> 勾魂使者驚了下:“魚郎君,生死道有去無回,某是勾魂使者,所以能來往陰陽兩間,但你是活人之軀,你入了地府,你就出不來了?!?/br> “不是有佛頂舍利么?”魚扶危撫了撫放在李楹袖中的佛頂舍利,舍利透出瑩潤圣光,讓勾魂使者都畏懼地倒退兩步,魚扶危道:“佛頂舍利乃世間至寶,功效非其他舍利能比,我與佛頂舍利一起呆了七日,多多少少也染了些圣光,足夠我出生死道了?!?/br> 勾魂使者還是覺得太有風險:“魚郎君,先不說這沾染的一點圣光夠不夠你出生死道,就說你苦讀多年,好不容易能考進士科了,你何必為了這個小娘子將性命斷送在地府呢?” 魚扶危望了眼懷中的李楹,他喃喃道:“我最大的夢想,的確是考進士科,但有人為了她,連佛頂舍利都能盜,而我,如果連地府都不敢進,那我更要被他比下去了……” 勾魂使者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個人是誰,他連他懷中小娘子是誰都不知道,只是常與魚扶危做陰陽互市的生意,兩人熟識才愿冒險幫他,勾魂使者長嘆一聲:“好吧,既然魚郎君堅持,那某也不勉強了?!?/br> 他勸不動魚扶危,只好領著他與李楹,入了石門,緩緩步進生死道。 這還是魚扶危第一次進生死道,他抱著李楹,跟著勾魂使者手中點著的一盞綠色鬼燈,跌跌撞撞,走過漫無邊際的黑暗和虛無。 走過生死道,前方終于豁然開朗,勾魂使者領著魚扶危,往枉死城方向而去。 枉死城,毗鄰奈河和血盆苦界,所謂血盆苦界,凡不孝者、行惡者、滅佛者,死后都會被投入血盆苦界受罰,魚扶危跟著勾魂使者走上一座搖搖晃晃的木橋,他先是朝不遠處的奈河看了眼,只見奈河中間,一個擺渡人撐著小舟,也在往這邊看過來,魚扶危怕被發現,于是垂下頭,往橋底看去。 這一看,他差點魂飛魄散,原來橋下,便是血盆苦界,血池地獄之中,無數鬼魂在guntang血水中掙扎,但血池浩瀚無邊,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了腥臭血水,勾魂使者道:“別看了,快走?!?/br> 魚扶危于是抱著李楹,加快腳步,但卻沒發現一只鬼獸波兒象悄悄爬上橋來,波兒象潛伏在魚扶危身后,張開血盆大口,就往魚扶危脖頸咬去。 眼瞅著尖銳牙齒就要咬上魚扶危,忽然李楹袖中的佛頂舍利迸發出一陣白光,照到波兒象的身上。 波兒象慘叫一聲,尾巴瘋狂甩著,直直往血池地獄里落去,只是它落下前,尾巴掃過魚扶危小腿,魚扶危頓時一個趔趄,和李楹一起摔到橋面,還好他及時護住李楹,才沒讓李楹也落到血水中去。 魚扶危驚魂未定,前方勾魂使者也愕然回頭,他催促著:“你是活人,格外吸引鬼獸,快走!” 魚扶危忙點頭,抱起李楹,就準備倉皇逃離木橋,但卻發現走不了,他往懷中看了眼,原來李楹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過來,她手指緊緊攥著木橋的繩索,怎么都不肯松開,眸中簌簌流著淚,嘴里喃喃念道:“十七郎……十七郎……” 李楹只覺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中,她化為厲鬼,殺了阿史那兀朵,然后,念力自她身上快速抽離,渾身如同凌遲一般疼痛,接著,她便墮入了無邊黑暗,黑暗之中,劇痛依然如影隨形,讓她無處可逃。 似乎有威嚴梵音問她后不后悔,她臉色蒼白,身體顫抖著說道:“不后悔?!?/br> 如果再讓她選擇一次,她還是會化成厲鬼,殺阿史那兀朵。 梵音嘆息了一下,疼痛又如利刃般,自她每一寸骨髓刮過,她痛得呻吟出聲,但口中一直說道:“我不后悔……” 怎么可能會后悔呢? 她只后悔,沒能早一點殺了阿史那兀朵,才讓她又傷害了崔珣一次。 她這般執迷不悟,佛法反噬自然也不會放過她,凌 遲之痛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她額頭之上全是細密汗珠,半昏半醒間,忽然一陣柔和白光覆蓋了她整個身體,疼痛漸漸減輕,直至消除,流失的念力也慢慢回到她的身體,她喘息著,終于有氣力睜開了眼睛。 她茫然了,是誰救了她? 梵音少了威嚴,多了些許不忍,它問道:“你想知道嗎?” 她點頭。 接著,她看到了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畫面。 她看到了崔珣一步一叩,跪遍兩百零一級石階,叩滿兩百零一次首,只為能上到佛塔十三層,替她求取佛頂舍利。 她看到崔珣在佛前許下死后不入輪回,灰飛煙滅的代價,以此償他一身罪業,只為能觸碰到佛頂舍利。 她看到他終于可以拿到佛頂舍利,幾乎從不流淚的青年,此時此刻,卻一身是血、發絲凌亂,握著佛頂舍利,哭到淚如雨下。 她還看到他為了她的安危,狠心讓魚扶危送她去枉死城,自己則留在長安,坦然赴死。 李楹臉上也已經全都是淚,她想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她身體虛弱到了極點,連一根手指動都動不了,只能喃喃說著:“讓我走……讓我走……我不要呆在這里……” 她要回去。 她要回去救崔珣。 這股執拗,重復了千次萬次,無邊黑暗終于漸漸露出一抹天光,她手指微動,下意識就抓住最近的物事,那是通過血盆苦界的木橋繩索,她拽著繩索不肯松開,眼睛也緩緩睜開。 大理寺獄中,崔珣仍然一言不發。 盧淮都有些氣急敗壞了:“已經七日了,這七日,你還是什么都不肯說,再這樣下去,我保不住你!” 崔珣只是闔目不言,盧淮氣得在狹小獄房里轉著圈:“佛頂舍利是什么東西?你居然敢明搶?明搶就算了,你還不肯說舍利的下落?崔珣,我再問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把佛頂舍利弄哪去了?” 他連續問了好幾遍,這七日,他都是這個樣子,就呆在獄房里,也不給崔珣動刑,也不給他上鐐,反而好吃好喝供著崔珣,發現他有寒疾,還特地命人在獄房里多燒點火盆,定時讓大夫來給崔珣換藥,倒真如隆興帝罵他的那樣,像是讓崔珣入獄調養來的。 假如不是他堅持不懈要訊問崔珣,那崔珣就更像來調養的了。 只是盧淮每日磨破嘴皮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佛頂舍利一直問到王暄下落,偏偏崔珣還是一句話都不跟他說,直給盧淮是氣得夠嗆。 盧淮道:“你知不知道這幾日朝會,要殺你的奏疏是一封封往上呈,都說你目無王法,囂張跋扈,大有不殺你不足以平民憤的架勢,若非太后不松口,崔相公又態度曖昧,你早死了!” 太后不松口,盧淮是早有預料的,看起來太后對此事還處于觀望狀態,而崔頌清,按照他以往對崔珣的姿態,他是絕對不會理會崔珣死活的,不過崔珣在天威軍一案中,不顧性命也要替冤死的天威軍翻案,這讓崔頌清對他改觀不少,加上近來崔氏一族發生了一件大事,崔頌清的二弟,也就是崔珣的父親,家中四子,在七八日前被莫名闖入的兇匪殺害,頭顱還被割走,四子一夜俱亡,崔父急怒攻心,病倒在床,眼瞅著就要絕嗣了,這時候他終于想起還有一個兒子了。 偏偏剩下的這個兒子還被抓進了大理寺獄,犯的還是死罪,崔父拉下老臉,苦苦哀求大哥崔頌清,甚至還以死相逼,崔頌清無奈,不過又不好直接求太后放過崔珣,只能態度曖昧。 太后和宰相都有心袒護,就算是隆興帝想懲處崔珣,都無可奈何,因此崔珣這七日,才能好好的呆在大理寺養傷。 盧淮在獄房里轉著圈:“崔珣,你給我聽著,現在事情還有轉機,你把佛頂舍利交出來,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遲了,輕則大刑,重則丟命?!?/br> 崔珣仍然沒理他,盧淮惱羞成怒:“我真是不懂了,佛頂舍利雖然珍貴,但一不能換來權二不能換來勢,你搶那東西做什么?” 崔珣單薄身體靠在石壁上,臉色蒼白如雪,他垂下眼眸,是啊,佛頂舍利換不了權,換不來勢,但卻能換來李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