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94節
木匣里面,各放了一縷頭發,那應該是太昌帝和鄭皇后割下的頭發,帝后以發代首,供奉佛頂舍利。 但崔珣卻看向了裝著太昌帝頭發的木匣,木匣中,還放著一個疊起的寫著生辰八字的黃麻紙。 崔珣拿起黃麻紙,攤開,上面寫著:“辛巳年正月二十七?!?/br> 這是李楹的生辰八字,不是太昌帝的。 所以木匣中的頭發,是李楹的,不是太昌帝的。 崔珣目光,投到金塔之上,原來,李楹心脈之所以未斷,是因為太昌九年,太昌帝下地宮,用了李楹的頭發,以發代首,供養佛舍利。 供養佛頂舍利者,可不墮地獄,福報無邊,沒想到太昌帝,將得到福報的機會,讓給了他最心愛的女兒。 第142章 佛塔之外, 焦急等待的住持等人,沒有等來京兆尹,反而等到了朱紅木門開啟, 拿到佛頂舍利的崔珣,一瘸一拐走了出來。 崔珣發髻散亂, 幾縷墨色發絲凌亂地貼在臉上, 他就像是從血池里撈出來的人一樣, 渾身是血, 慘不忍睹, 暗緋衣衫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了, 如玉一般的額頭上是一塊碗大的傷疤,鮮血從傷疤處不斷滲出, 滑過眉心,滑過鼻梁,他膝蓋處也全是血,走起路來分外艱難,若非倚著長劍,只怕早已不支倒下。 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崔珣此時此刻,簡直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羅剎娑一樣可怕, 他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幾步, 崔珣也再無氣力去看他們,只是用劍撐著身子, 步履蹣跚地往法門寺走去。 眾人對視一眼,住持有心想詢問崔珣, 但又沒這個膽子,只好默默跟在崔珣身后, 一直到崔珣強撐著出了法門寺,爬上栓在寺外的白馬馬背時,住持這才終于按捺不住了,一把拉住白馬韁繩:“崔少卿,佛頂舍利是大周至寶,你不能帶走!” 崔珣只是昏昏沉沉瞥了他一眼,然后舉起馬鞭,用盡全身力氣,鞭在住持臉上,住持慘叫一聲,摔倒在地,崔珣不再理他,而是揚鞭打馬,往長安城疾馳而去。 眾僧侶這才反應過去,七手八腳扶起住持,住持顫抖著身子,夜色之中,一條長長的鞭痕橫貫了他半張臉,住持喃喃道:“張……張狂至此!沒有王法了,沒有王法了!” 崔府之中,李楹的心脈已經越來越微弱,魚扶危把著她的脈搏,他大驚失色,這樣下去,根本用不到三天,李楹今天晚上就會魂飛魄散。 她殺了十幾個人,看來此次佛法的反噬,比她現身逼問王燃犀那次要嚴重得多。 魚扶危急得團團轉,崔珣到底能不能拿到佛頂舍利,再拿不到,李楹就真的沒命了。 正當魚扶危再也等不下去,準備自己前去法門寺求取舍利時,門忽然砰的一聲開了。 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崔珣踉蹌推門進來,魚扶危轉頭,目瞪口呆:“崔少卿?你這是怎么了?” 崔珣一把推開前來扶他的魚扶危,他跌跌撞撞來到花楠矮榻前,然后從懷中小心翼翼取出佛頂舍利,放在李楹手中,佛頂舍利乃佛陀頭蓋骨所化,象征了佛之智慧與慈悲,舍利圓潤如珠,晶瑩剔透,一放到李楹手中,便散發出瑩潤光芒,光芒溫暖柔和,將李楹整個身軀覆蓋住,魚扶危忙連滾帶爬地沖上來替李楹把脈,只見李楹心脈雖然仍然微弱,但已經沒有之前那種快要斷絕的跡象,反而漸漸恢復跳動,魚扶危喜出望外:“佛頂舍利有用,公主有救了!” 崔珣無力跪坐在地上,看著榻上的李楹,嘴角也終于浮現一抹如釋重負的微笑,熱淚從他眸中滑落,與他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看起來像是血淚交織,他又哭又笑著:“明月珠……明月珠……” 魚扶危興奮道:“公主傷勢雖重,但有佛頂舍利,公主一定會醒過來的!” 崔珣卻忽漸漸平靜下來,他充滿眷戀地想去撫摸李楹的臉龐,但當看到自己手上鮮血時,他猶豫了下,拿起一旁的絹布,細細擦拭了下,然后才用干凈的手去撫摸李楹,李楹身上溫度冰冷,崔珣手掌輕輕摩挲著她臉龐,眼神之中似有萬千不舍,良久,他才撤開手,去看旁邊仍在欣喜的魚扶危,他垂下眼眸,忽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向魚扶危跪了下去。 魚扶?;A艘淮筇骸按奚偾?,你這是做什么?” 他想去攙扶崔珣,但崔珣卻不起來,魚扶危無奈,只能跪在他對面,說著:“你一個四品大官,跪我這個平民百姓,我受不起?!?/br> 崔珣搖了搖頭:“我跪魚先生,是希望魚先生答應我一件事?!?/br> “何事?” 崔珣閉上雙眼,藏起眼眸中的無盡痛苦,他緩緩睜開眼,一字一句道:“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br> 魚扶危愣了:“你說什么?” “我說,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br> 一陣寂靜之后,魚扶危暴跳如雷,他再也不顧官民之別,揪著崔珣衣襟就罵道:“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要送公主去枉死城?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枉死城就出不來了!” “十年出不來,二十年總能出來,等殺她的人死了,她總會出來的?!?/br> 魚扶危怒道:“我管什么十年二十年,枉死城那種地方,我一天都舍不得讓她呆!虧你口口聲聲說愛公主,你就是這樣愛的?公主真是瞎了眼,居然能看上你這個混蛋!” 魚扶危氣到恨不得一拳打到崔珣臉上,但看他這渾身血淋淋的樣子,自己一拳下去,只怕崔珣命要去掉半條,到時候李楹醒了,一定會怪他,魚扶危只能用最后一絲理智壓抑怒火,他道:“你聽著,有我在一天,我就不可能讓你把公主送到枉死城!” “她必須去枉死城!” 崔珣忽提高音量,吼了聲。 魚扶危怔住。 崔珣嘴角揚起一抹苦笑:“我從法門寺強行搶來佛頂舍利,如今來抓我的官吏,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很快就會下獄,我保護不了明月珠了,所以,你帶著明月珠,和佛頂舍利,快走!” 魚扶危瞠目結舌:“你說什么?佛頂舍利是你從法門寺搶來的?你是不想活了么?你敢搶佛頂舍利?” “明月珠她等不了了?!贝瞢懲ㄩ缴匣杳圆恍训睦铋?,他喃喃道:“這是最快的法子?!?/br> “你……你……”魚扶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放開揪住崔珣衣襟的手,心中亂成一團,他怔了下,忽道:“還來得及!我送你們出長安,大不了,你們去西域,這天地之大,你們總有地方去的?!?/br> 崔珣搖頭:“我不會出長安,也不會去西域?!?/br> 魚扶危愣?。骸澳悴怀鲩L安,不去西域,難道你就準備在這里等死嗎?” 崔珣仍執拗道:“我不出長安?!?/br> 魚扶危差點要跳起來:“你為什么不愿離開長安,難道你還舍不得你的官職嗎?” 崔珣平靜道:“我從不在乎這官職,但我還有一件事情未了,我不能出長安?!?/br> “什么事?”魚扶危都氣笑了:“你倒說說,是什么事?” “天威軍覆滅的真相!”崔珣一字一句道:“我若不將兇手繩之以法,我不會出長安!” “兇手?”魚扶危茫然了:“兇手不是盧裕民他們嗎?他們不是都伏誅了嗎?還有什么兇手?” 崔珣只是搖頭:“還有一個?!?/br> 他抿了抿唇,眷戀地握住榻上李楹的手,就像初見時那般,和她十指交融:“我盜取佛頂舍利,必將下獄,但若我能僥幸不死,我也定要讓那兇手以命償命,而那兇手……不是我能斗得過的……也不是明月珠能斗得過的……” 他輕輕握緊李楹冰涼的手,淚水滴到她的手背上,昏迷中的李楹似乎感覺到什么,長睫微微顫抖了下,崔珣低低道:“如果明月珠留在這里,她會傷心,會兩難……但傷心和兩難后,她一定會不顧性命幫我,我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么,我也不敢想,魚先生,求你帶她走吧,只有她去了枉死城,她才沒辦法回來找我……” 魚扶危完全呆滯,他不知道崔珣說的兇手是誰,但直覺告訴他,那定然是一個權勢滔天,且與李楹關系密切的人,而在大周,還有誰,能和李楹關系密切?能比盧裕民和裴觀岳還要權勢滔天? 魚扶危心驚膽戰,不敢深究。 他喃喃道:“既然你明知斗不過,為何還要和那人斗呢?” 崔珣聞言,只是嘴角彎起,自嘲地輕笑了聲:“我知道,天威軍的案子到現在,已經是最圓滿的結局,首惡被誅,將士被昭雪,家眷被妥善安置,我再追著不放,實在不合時宜,令人生厭,但是我一閉上眼,就是曹五他們倒在血泊中的樣子,我過不了這個坎……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一定會斗到底?!?/br> 雖道阻且長,然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魚扶危神情一凜,他望著崔珣,望著這個滿身惡名的察事廳少卿,他心中,第一次開始對這個人產生了敬重之情,他默了默,沒有再勸他,而是道:“可是,你沒資格替公主做決定,你憑什么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就將她送去枉死城?” 崔珣只是握著李楹的手,他望著她,慘笑了聲,說道:“誰讓我崔珣,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賬呢?” 混賬,做的就是混賬事。 她不該愛上他這個混賬的。 他道:“魚扶危,京兆尹的人快來了,你到底送不送?你不送,我找其他鬼商送?!?/br> 魚扶危咬牙,崔珣接下來要走的路,是必死之路,李楹留下來,也會陪他一起去送死,兩相權衡,倒不如送李楹去枉死城,也好過像如今這般,化成厲鬼,差點魂飛魄散。 魚扶危點頭:“好,我送!” 崔珣如釋重負,他跪下朝魚扶危叩了一首:“多謝?!?/br> 但昏迷中的李楹,此時眼角忽然流下淚來,崔珣心中痛苦萬分,他最后將佛頂舍利于她掌心握緊,瑩潤白光自她掌心如涓涓細流般,沁入身體,他欲放手時,她卻好像恢復了意識一般,抓著他的指尖不放,眼角的眼淚也越流越多,崔珣心如刀割,他狠心將李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后抽出手,對魚扶危道:“帶她走!” 魚扶危抿了抿唇,他神情黯然,抱起榻上的李楹,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楠矮榻上,徒留余溫,屋內燭火搖曳,唯剩崔珣一人,他盤腿坐在地上,渾身血染衣襟,他疲倦地緩緩閉上眼睛,平靜等待著京兆尹的破門而入。 第143章 崔珣深夜于法門寺強取佛頂舍利, 鞭傷法門寺住持,消息傳到大明宮,滿宮皆驚。 法門寺住持率全寺數千僧侶, 哭求太后和圣人做主,證據確鑿, 太后也無法回護, 只能將崔珣下大理寺獄。 大理寺卿盧淮連夜進宮, 面見太后與圣人, 蓬萊殿內, 盧淮稟報道:“崔珣下獄后, 無論如何訊問,都一言不發, 再 這樣下去,只能用刑了?!?/br> 隆興帝憤然:“用刑就用刑,你們大理寺的大刑,都給他用一遍,朕不信他不說!” 盧淮抿了抿唇,并未回話, 珠簾后的太后緩緩開了口:“盧卿,你以為呢?” 盧淮垂首道:“崔珣的狀況, 不太好, 身上鞭傷有幾十道,還是倒刺鞭子所傷, 血rou模糊,額上、膝上也全都是傷, 再用刑的話,臣怕他撐不住, 所以就自作主張,找了大夫為他治傷?!?/br> 隆興帝冷笑:“敢情崔珣下你大理寺獄,是去調養去的?” 盧淮不敢吱聲,太后問道:“他去搶佛頂舍利,怎么把自己傷成這個樣子?是誰傷的他?” “臣不知,問崔珣,他也不答?!?/br> 事實上,崔珣自入獄起,就一言不發,盧淮問他佛頂舍利下落他不說,問他為何要搶佛頂舍利他不說,問他誰傷的他他不說,就連問他有無找到王暄他也不說,如同啞巴一樣。 只是當盧淮找來大夫,為他治傷時,他卻忽然有了活人氣息,拽著衣服不讓大夫去衣,盧淮勃然大怒:“你這個樣子,不去衣,是不想活了么?” 崔珣仍舊不讓大夫去衣,盧淮也懶得再多話,只是指揮獄卒七手八腳按住他,將他衣服扒下來,一去衣,盧淮瞬間愕然,他身上鞭傷盧淮倒是早有心理準備,但駭人的舊傷,卻讓盧淮目瞪口呆。 獄卒仍舊按著崔珣,但崔珣卻沒有再掙扎了,盧淮懷疑自己看錯了,還拿著一盞油燈,去他身邊照著仔細看,他按著崔珣肩胛骨凹下去的傷痕,這像是被鐵荊棘穿過骨頭造成的,崔珣在大理寺受過一年酷刑,盧淮是知道的,但是這樣的刑具,大理寺沒有。 所以這些傷,不是在大理寺刑囚來的。 油燈照映在傷疤處,傷疤呈淡色,顏色和皮膚趨同,外形平整,看起來有點年頭,但年頭也不會超過十年,因為十年前,崔珣才十三歲,還尚在崔家,那時候長安世家宴會,盧淮也見過崔珣幾次,他正常的很,絕對不像受過這種刑的樣子,那這些傷,應該是他去從軍后造成的。 而天威軍郭勤威愛兵如子,因此這些傷也不會是在天威軍時造成的,天威軍之后,便是突厥的兩年。 盧淮沉聲問:“你這些舊傷,是如何來的?是突厥人傷的么?” 崔珣只是閉目不語,盧淮又道:“你不是投降突厥了么?不是當了突厥右賢王嗎?怎么能傷成這副樣子?” 這與崔珣一去突厥就當了突厥公主的入幕之賓,安享榮華富貴的傳言,不太一樣。 崔珣沒有回答盧淮的問題,他閉著眼睛,但顫抖的睫毛還是泄露他內心的屈辱和痛楚。 盧淮提高音量,問:“崔望舒,突厥人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盧淮握著油燈的手,都有些發抖,他心中在害怕。 雖然他在崔珣以命驅使天威軍一案得以大白天下時,就對崔珣有了很大改觀,也對他投降突厥的事情有了些許質疑,因為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又如何會拋棄性命,去為死了六年的天威軍申冤呢? 如今見到崔珣身上舊傷,他的質疑,好像有了答案,盧淮思及自己這六年來對崔珣的唾罵,對他的羞辱,他甚至還特地送了一個蓮花酒注去羞辱他,如果……如果崔珣真的沒有投降突厥,那他的唾罵,他的羞辱……到底算什么! 盧淮握緊手中油燈:“崔望舒,突厥人是不是對你用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