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71節
李楹也是這般想的,她蹙眉道:“如果不早日除掉這個靈虛山人,還會有更多人受害?!?/br> 她輕輕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糾結,但最后還是道:“十七郎,要么,你先去嶺南? ” “那你呢?” 李楹面上露出羞慚神色:“我之前答應你,會陪你去嶺南,但是,我恐怕要食言了?!?/br> 她慢慢低下頭:“正如你不能不管天威軍一樣……我也不能不管這些百姓,我……我是大周的公主啊?!?/br> 公主受萬民供養,也要還之萬民,盡到一個做公主的職責,這是李楹自幼學習的教導。 即使她如今只是一個魂魄之身,即使她只是一個被父親犧牲的公主,那她也是大周的公主。 她聲音漸漸變的很輕,眼眶也有些發紅,顯然心中十分內疚,她不敢抬頭看崔珣:“如果我陪你去嶺南的時候,這些百姓出了什么事,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br> 崔珣聲音很平靜:“你要留下來救他們?!?/br> 李楹低著頭,她微微點頭:“我向來是個沒有大志向的人,我以前的愿望,是和阿耶阿娘永遠在一起,如今的愿望,是和你永遠在一起,我不想和慶陽公主一樣做女中英雄,也不想和平原公主一樣青史留名,我只想和我所愛之人相伴永久,我就是這么一個沒什么出息的大周公主,可,我不能用自己的沒有出息作為借口,去不管百姓的苦與難,我也不能只顧我個人的情與愛,就坐視萬千性命葬送于妖道之手,那樣,我將愧對于我公主的身份,愧對我所受的十六年供養?!?/br> 她越說,頭垂的越低,她到底還是不能履行自己的承諾,不能陪崔珣去嶺南了。 她雙手無意識的絞緊,心中為自己的失約十分難過,但耳邊忽傳來崔珣低低的聲音:“明月珠,你抬起頭,看一看我?!?/br> 李楹愣愣抬起頭,看到崔珣的如墨雙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她望著崔珣,崔珣也望著她,他聲音十分溫柔:“明月珠,慶陽公主助父起兵,橫刀立馬,固然是女中英雄,平原公主入朝議政,三朝宰相盡出其門,也稱得上青史留名,但,誰說女中英雄和青史留名,才算是有大出息呢?你因萬民受害,卻仍然心懷萬民,在我看來,你也是當之無愧的大周公主?!?/br> 李楹喃喃道:“我真的……當之無愧么?” 崔珣頷首:“你名副其實?!?/br> “可我……不能陪你去嶺南了……” 崔珣微微一笑:“不,你還是能陪我去嶺南的?!?/br> 李楹怔住,崔珣道:“因為我也準備留下來,幫你救這些百姓?!?/br> 李楹驚愕:“但你急著去嶺南,幫我的話,不是會耽擱嗎?” “不幫才會耽擱?!贝瞢懙溃骸芭<掖迨巧先f壑山的必經之路,靈虛山人在牛家村設下陣法,讓我無法上山,不破邪術的話,我只能在山下繞道去鞏州城,徒勞耗費時間,但若破了邪術,我便能在一日之內趕赴,所以我不幫才會耽擱?!?/br> 李楹猶豫片刻:“真的不會耽擱么?” 崔珣搖頭:“不會?!?/br> 見他有把握,李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笑道:“好,那到時候解救了這些百姓,我們再一起去嶺南?!?/br> 崔珣看著她,嘴角彎起弧度:“嗯?!?/br> 崔珣和李楹商榷之時,在紫云觀打坐的靈虛山人也緩緩睜開眼睛。 靈虛山人須發皆白,看起來慈眉善目,仙風道骨,他喃喃道:“張四郎的那張靈符,動了?” 一旁伺候的弟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是有人動靈符嗎?” 靈虛山人搖頭:“不是人,是鬼?!?/br> “鬼?” 靈虛山人又閉上雙眸,去感受靈符氣息,片刻后,他才驀地睜開眼睛,面上是抑制不住的驚愕:“居然是她?!?/br> 弟子問:“師父,是誰?” 但靈虛山人只是重復著“居然是她”這四個字,半晌,才變了神色,喃喃道:“是她的話,便是上天助我?!?/br> 弟子不明白:“師父,究竟那只鬼,是誰呀?” 靈虛山人面露喜色道:“你不用管她是何人,只需知曉,她是一只,能助我超脫生死的鬼?!?/br> 弟子大惑不解,靈虛山人笑道:“你見過哪只鬼,能受四萬座佛寺供養,你又見過哪只鬼,能讓全國僧侶為她齊念往生咒?這只鬼的益處,可比一萬個張四郎都有用?!?/br> 弟子不由道:“師父,到底是什么鬼,能有這么大的本事?” 靈虛山人遙想起三十年前寒食節,見到她蕩秋千的模樣,當真是光彩動天下,就算他早已斷情絕欲,如今想來,還是不禁心馳神往,他說道:“那是一顆,大周最璀璨的明珠?!?/br> 弟子愣神,靈虛山人又想起什么,嘆了一口氣:“而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折戟于這顆明珠之上,否則,有他在,哪有你們這些蠢貨立足之地?!?/br> 弟子被罵的訥訥:“師父,弟子這就去幫師父抓了這鬼,助師父超脫生死?!?/br> “憑你?”靈虛山人失笑搖頭:“我親自,去會一會她?!?/br> 不過還沒等靈虛山人去會李楹,崔珣就先來紫云觀一探虛實了。 紫云觀坐落于群山之間,蒼松翠柏環繞,四處都雕刻著云紋和仙鶴,寓意天人合一,乍一看就是一個香火旺盛的道觀而已,善男信女都于三清殿中虔誠跪拜,崔珣也走入三清殿,跪拜下去,他出手闊綽,香油錢一給就是一錠金子,讓小道士都不由咂舌,崔珣趁機向小道士提出想見一見靈虛山人,小道士道:“師父今日在云澤壇講道,如果居士想聽的話,我可以帶居士去云澤壇?!?/br> 崔珣自然說想聽,小道士于是就將崔珣帶到云澤壇,云澤壇位于紫云觀的后方,場地很大,可容納萬人聽道,崔珣去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信眾盤腿坐在地上聽道,崔珣還看到茶肆主人,他也一臉癡迷的在聽著靈虛山人講道,崔珣于是便在信眾之中尋了個位置坐下,他抬頭看著靈虛山人,靈虛山人穿著一身紋著仙鶴祥云的灰色道袍,看起來是四十來歲的模樣,慈眉善目,講的那一套,無非又是勸人行善,崔珣對這個并沒有興趣,他環顧四周,忽然發現壇邊一角,掛著一盞燈。 那盞燈并不是時下常見的燈籠模樣,而是一盞青銅燈,燈上雕刻著的奇異的符文和圖案,這符文和圖案,有點眼熟…… 臺上的靈虛山人已經講到三障了,道教有三障:魔障、業障、災障,三障生十惡,此乃痛苦根源,只有破除三障,方能真正得道。 但世間凡人,又有幾個能闖過三障? 靈虛山人說到 這里時,崔珣也想起了青銅燈上的符文和圖案為何面熟了,這符文圖案,和靈虛山人給茶肆主人的那張鎖魂符,一模一樣。 第107章 講道未完, 崔珣就出了道壇,回到客舍,客舍他還是如前晚包下一層, 他獨自一人,如果要兩間客房, 恐怕惹人生疑, 包下一層, 頂多被客舍主人認為是一個不愿和寒族同住的紈绔子弟, 反而安全一點。 崔珣知曉, 他雖殺了窺探他府邸的十個道士, 但裴觀岳還是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派人跟蹤他, 等到裴觀岳發現坐在馬車里的“崔珣”是假扮的之后,裴觀岳絕對會到處尋他,所以,他需要趕在裴觀岳發現李楹之前,徹底將他解決。 為今之計,只能盡快除了靈虛山人, 再從鬼村快馬加鞭趕到鞏州城,否則, 遲則生變。 若換做之前, 崔珣有更多穩妥的法子除掉靈虛山人,但如今為了盡快除掉靈虛山人, 他不得不賭上一賭。 他對李楹道:“掛在道壇的青銅燈刻著的圖案,和鎖魂符的圖案, 一模一樣,我聽說道門有一邪術, 叫借命燈,顧名思義,就是將別人的壽數,借到自己身上,但若借命燈熄,借命之人所借的壽數要全數還回去,那個青銅燈,很有可能就是借命燈?!?/br> 李楹思索片刻,道:“聽道的信眾大部分都吞了鎖魂符,想必那借命燈掛在道壇上,能加深他們血rou中的鎖魂咒,讓他們生魂更好為靈虛道人驅使?!?/br> 崔珣道:“這么多年了,靈虛山人所借壽數定然不少,假若我們設法熄了借命燈,靈虛山人所借的壽數便要全數歸還,按照他原定壽數的話,他會成為一個死人?!?/br> 李楹聽罷,卻有些猶豫:“可是,如果你聽到的借命燈一說是假的,又或者,那青銅燈,并不是借命燈,那我們貿然去熄,會不會打草驚蛇?” 崔珣搖頭道:“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場賭局,賭贏了,得償所愿,賭輸了,命喪黃泉,我賭過很多次,我也不怕賭?!?/br> 李楹張了張口,她想到很多,是的,崔珣這一生,的確就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這場豪賭,從郭勤威讓他保全性命,被突厥俘虜開始,郭勤威賭的是突厥不會殺他,卻沒想到他在突厥的境遇,比死亡還要更慘,之后,回到長安,他又甘做阿娘手中的刀,他賭的是有了權勢之后,便能為天威軍昭雪,但這個過程中,他也換得聲名狼藉,傷痕累累,她不忍心,她很想勸他,可她知曉她是勸不動他的,她只能盡量,讓他手中的砝碼多一些,讓他能夠贏得最后的勝利。 所以她頷首道:“嗯,那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怎么能拿到那盞借命燈?!?/br> 她與崔珣商榷時,忽聽到樓下有喧囂聲傳來。 是靈虛山人。 李楹之前碰了茶肆主人的靈符,靈虛山人便一路追蹤靈符氣息而來,氣息到客舍而止,客舍主人也認識他:“仙長今日怎么來了?” 靈虛山人身邊還站著那茶肆店主張四郎,靈虛山人笑道:“掐到有道緣之人投宿貴舍,特來相見?!?/br> “有道緣之人?”客舍主人想了圈,第一個想到的是包下二樓的那位漂亮到不像凡人的年輕郎君,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個郎君漂亮是漂亮,但一雙眼睛凜若霜雪,渾身上下氣質更是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看都不像有道緣之人。 但偏偏張四郎和他道:“仙長說的應是昨夜投宿你們客舍的那位郎君?!?/br> “那郎君是有道緣之人?”客舍主人微微詫異,但他還是指了指路:“他在二樓客房?!?/br> 靈虛山人和張四郎便尋到了二樓客房,張四郎敲了敲門,崔珣和李楹對視一眼,李楹立刻躲到屏風之后,掌心燃起碧色鬼火,鬼火躍到空中,又化為瑩光,將她整個身形覆蓋住,即使道行強如靈虛山人,一時半會,也發現不了她蹤跡。 她隱匿好后,崔珣才緩步去開了門,他擋在門口,并沒有打算讓靈虛山人和張四郎進來,而是準備隨便敷衍兩句就將靈虛山人趕走,但還沒等他開口,靈虛山人就上下打量著他,笑道:“這位居士,觀你面相,頗有道緣,可否讓貧道進內,詳敘一二?” 崔珣直接回道:“不可以?!?/br> 說罷,他便打算關門,靈虛山人卻撐著門,笑道:“居士何必拒絕的如此干脆,倒不如聽完貧道講道,再做決定也不遲?!?/br> 他徑直進了客舍,崔珣則被張四郎拉住,絮絮叨叨:“這位郎君,仙長看上你,要指點你道法,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緣啊?!?/br> 崔珣眼見靈虛山人進了客房在四處張望,而且眼神還掃過屏風處,他心中一急,掙脫張四郎,快步擋在靈虛山人面前,皺眉道:“仙長,我對修道沒有興趣,煩請另覓機緣吧?!?/br> 靈虛山人盯著他片刻,卻呵呵一笑,他大剌剌坐在桌案前,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張四郎也跟了進來,恭恭敬敬服侍在靈虛山人身側。 靈虛山人伸了伸手,示意崔珣坐到對面,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崔珣抿唇,不耐煩的坐下,靈虛山人道:“居士這模樣,倒讓我想起我最得意的弟子?!?/br> 崔珣琢磨著怎么趕他走,所以并未搭腔,靈虛山人又道:“我那弟子,天性聰慧,精明強干,若一直跟隨我,如今也定然得道了?!?/br> 崔珣哪里耐煩聽他講自己的弟子,他不悅道:“我要休息了,煩請仙長速速離去?!?/br> 靈虛山人一笑:“居士不必拒人千里,如居士這般心明眼亮之人,何苦于紅塵之中苦苦糾纏?倒不如隨貧道入觀修行,超越生死,有朝一日,必能長生不老?!?/br> 崔珣冷聲道:“我不愿長生不老,我就愿意在紅塵之中糾纏?!?/br> 靈虛山人愣了一愣,他傳道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說不愿長生不老的,他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崔珣驅趕他的借口,可是,他不想這么快走,靈符氣息明明停留在門口,進門之后卻一無所獲,要他就這般走了,他實在不甘心。 他打量著崔珣,眼前青年面色蒼白,但一張臉仍然美如珠玉,一個俊俏的翩翩郎君,一個美麗的鬼魂少女,孤男寡女,莫非…… 靈虛山人頓時想到一個試探少女蹤跡的法子,他對崔珣道:“貧道見居士氣色不佳,不如讓貧道為居士把把脈?!?/br> 崔珣直接拒絕,可張四郎卻道:“這位郎君,仙長的醫術在這桃源鎮十分出名,多少快死的人都被他救活了,你就讓他把脈看看吧?!?/br> 崔珣不耐,但張四郎仍在絮叨,見這樣子,他今日不讓靈虛山人把脈,這兩人還不愿走了,他只好將手腕搭在桌案之上,靈虛山人捋著白須,手放在崔珣脈上,片刻后,他忽面色凝重道:“居士這身子,虧空太多,著實不妙,余下壽數,恐怕只有十載光陰了?!?/br> 聽到“十載光陰”這四個字,崔珣臉色依舊未變,漆黑雙眸中連半點驚異神色都無,倒是屏風后用念力隱去身形的李楹,聽到這句話時,卻不由心神激蕩,連護住自己身形的碧色瑩光都跟著顫動起來。 靈虛山人敏銳于屋內嗅到一絲他所尋之人氣息,他不動聲色,又對崔珣道:“居士最近是不是在服用虎狼之藥?貧道勸居士還是趁早停了為好,這虎狼之藥,固然可以見效神速,但著實傷身,再不停用的話,居士所余的十載光陰,恐怕,連五載都剩不到了?!?/br> 屏風之后,李楹心神更加慌亂,護住身形的碧色瑩光顫動到不成樣子,足以可見主人內心的驚濤駭浪,眼瞅著她身形就要被靈虛山人發現,崔珣已直接將手腕從靈虛山人手中抽出,他淡淡道:“仙長是個道士,又不是神醫,還能堪人壽數了?!?/br> 靈虛山人笑道:“貧道的醫術,只怕比有些神醫還高明?!?/br> 張四郎也道:“是啊,仙長治好過不少人,連我的女兒都是被仙長治好的?!?/br> 崔珣站起,言語之間已頗為不客氣:“連神醫都頗多欺世盜名之輩,何況一個道士,我壽數如何,我自己清楚,用不著旁人裝神弄鬼,二位,請吧?!?/br> 他這幾句話,已然全不給靈虛山人臉面,他是世家出身,講究風度,以往即使與人爭論,也從未這般不客氣過,李楹本該發現他的異常,但她此時彷徨失措,根本沒有想到這上面去,靈虛山人被下 了面子,倒也不惱,他已感受到屋內那人氣息,知道她的確就在此間客舍,目的達到,他于是便起身,帶著忿忿的張四郎,笑呵呵離去。 靈虛山人剛一走,李楹就迫不及待從屏風后出來,她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崔珣:“那妖道說的是真的嗎?” 崔珣面色恢復平靜,他道:“什么話?” “他說你余年只有十載,是真的嗎?” 崔珣道:“這是妖道為了擾你心神,故意編的,連宮中御醫都沒說過我余年只有十載,他怎么能那般肯定?!?/br> 崔珣這句話,倒是真的,宮中御醫只隱晦說過他余年不多,并沒有說只有十載,但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清楚,每逢陰雨時分,全身舊傷都疼痛不已,加上寒癥入骨,無時無刻不都在受著病痛折磨,這等殘軀,還能有十載光陰,都算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