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70節
鯉兒點頭:“嗯,他經常來我們村?!?/br> 崔珣微微擰起眉頭,李楹也從鯉兒的話中聽出了一點端倪, 她悄悄看了眼崔珣,崔珣面上神色未變, 只是跟著鯉兒去尋他父母, 路上看到不少抱著孩子的婦人,鯉兒都和她們一一打招呼, 婦人們問道:“鯉兒,他們是誰???” “是來我家借水的阿兄和阿姊?!?/br> 隨著鯉兒停下和那些婦人說話, 李楹也駐足,她看向那些婦人, 婦人身上一點人氣都沒有,抱著的嬰兒更是不哭也不鬧,眼睛直勾勾看著李楹,李楹強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懼,她對婦人笑了笑:“這孩子真乖,讓我抱抱?” 婦人樂呵呵的就把孩子遞給了李楹,李楹抱著嬰兒,趁機摸了摸嬰兒的手,果然涼的跟冰一樣,分明就是一個鬼嬰。 婦人去和鯉兒聊天了,李楹仔細端詳著懷中嬰兒,嬰兒忽然咧嘴,朝李楹陰惻惻一笑,李楹嚇得差點沒將那嬰兒扔出去,但崔珣已經一把接過,他將嬰兒抱在懷中,鬼嬰又朝崔珣笑得陰森,意圖嚇到崔珣,崔珣卻冷笑一聲,然后手指撫過鬼嬰脖頸,慢慢掐緊,鬼嬰目中終于露出恐懼神色,揮舞著胳膊哀求,又大概是發現哀求崔珣無用,于是看向李楹,面現求饒神色,不過他一露出求饒神色,崔珣就放開掐住他脖頸的手,重新將他塞給婦人。 李楹:……怪不得說,鬼怕惡人。 鬼嬰再不敢作祟,連看都不敢看崔珣一眼,鯉兒對婦人乖巧道:“嬸娘,我帶阿兄阿姊先走了?!?/br> 他又朝崔珣和李楹招招手,示意他們跟著他,自己則快快樂樂在前面帶路,李楹小聲對崔珣道:“方才那個嬰兒,應該是個鬼胎?!?/br> 所謂鬼胎,就是還未出生就隨母夭折的胎兒,鬼胎陰氣甚重,最是兇惡,崔珣點頭道:“鯉兒的嬸娘,應是懷有身孕的時候死去的,所以她的孩子,才生而為鬼?!?/br> “他們是被人殺的嗎?” 否則,很難想象一個懷有身孕的孕婦,會在什么情況下愿意放棄腹中孩子死去? 崔珣沒有回答,他道:“我們去見一見鯉兒的父母,或許能得到答案?!?/br> 崔珣點著火石,隨著蹦蹦跳跳的鯉兒,一路尋到了他阿耶阿娘,路上,崔珣也試探問鯉兒死去那天發生了什么,但是鯉兒年紀太小了,他根本不記得發生的事,而且,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死了。 于是崔珣只能將目光,投向在地里勞作的鯉兒父母。 牛家村已是一片荒地,連泥土都散發著腐爛的氣味,田地里雜草叢生,處處是枯枝敗葉,但鯉兒的父母仍然揮汗如雨用鋤頭犁著地,古怪的是,他們鋤頭根本挖不到泥土中去,只是無聲一下下敲擊著,可他們的樣子,卻無比認真,顯然在他們的雙眼中,自己是在犁著地的。 就如鯉兒的雙眼中,那堆草的火是點燃著的。 鯉兒父母擦了一把汗,就出田地歇息,見到崔珣李楹時,先是一愣,等鯉兒大大方方介紹二人后,夫妻倆才憨厚笑道:“原來是討水喝的過路人?!?/br> 崔珣道:“方才鯉兒給了我們一口水喝,所以我們想來謝謝二位,謝二位能教出鯉兒這么懂事的孩子?!?/br> 鯉兒阿耶撓著頭:“只是一口水,沒必要這么客氣?!?/br> “應該的?!崩铋阂柴R上道。 崔珣看了眼荒蕪田地:“這麥子種的挺好?!?/br> “麥子?”鯉兒阿耶失笑:“這是稻子?!?/br> 崔珣恍然:“原來這是稻子?!?/br> “郎君想必是大戶人家出身,才分不清稻與麥?!?/br> 崔珣笑了笑:“我見如今是三月時分,所以才以為是稻子?!?/br> “三月?”鯉兒阿娘也奇怪起來:“這明明是八月啊?!?/br> 崔珣佯裝不解:“八月?今日不是太昌二十年三月初二嗎?” 鯉兒阿娘糾正:“今日是太昌二十一年八月初六?!?/br> 李楹忙打圓場:“抱歉,我郎君昨晚飲了點酒,宿醉未消,這才弄錯了時日?!?/br> 鯉兒父母聽罷,也不再疑慮,而是對李楹樂呵呵道:“等會讓鯉兒為郎君煮點豆芽,便能解酒了?!?/br> 這兩夫妻家徒四壁,還能如此熱情的招待陌生之人,李楹想到他們這般好的人,卻離奇暴斃于三十年前,不由心中頗不是滋味,她又道:“對了,方才鯉兒說,有一位仙長,經常來你們村落,我和郎君也想見見,不知仙長最近還來么?” “很久沒來了?!?/br> 李楹假裝失望,問:“上次來,是什么時候呢?” “去年三月十四?!?/br> 李楹和崔珣對視一眼,三月十四?三月十五便是牛家村人集體暴斃的時間,那位仙長三月十四前來,居然如此巧合。 崔珣于是問:“哦~不知仙長來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么教誨呢?” “倒是有的?!?/br> 鯉兒父母于是滔滔不絕講起仙人對他們的教導,崔珣和李楹聽來聽去,無非就是要多做善事,多積陰德,死后便能投胎到富貴人家,做了很多好事的,魂魄還能去天宮享福,聽起來,都是些勸人行善的話,并沒什么不妥。 鯉兒阿耶笑道:“仙長說,只要我們多做善事,我們鯉兒下輩子還能做官呢?!?/br> 李楹不由道:“做官?” 鯉兒和嚴三娘的孫兒虎奴差不多年紀,長得也都是虎頭虎腦,虎奴被崔珣一封拜帖,送去崔頌清處讀書,聽說虎奴非常聰明,崔 頌清十分喜愛他,如無意外,虎奴應該能少年登科,入朝為官,李楹總是不自覺將虎奴與鯉兒聯系起來,她于是下意識說道:“鯉兒不是才六歲嗎?他這輩子不能做官嗎?要等下輩子?” 鯉兒父親失笑:“我們是農戶,他也要做一輩子農戶,怎么可能做官呢?” 李楹這才醍醐灌頂,這地方太過詭異,她都忘了這些人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了,那時新政尚未推行,科舉制還未設立,不可能出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畫面,縱然鯉兒再怎么聰明,他這個出身,在當時已注定了他的命運。 可若鯉兒能活到第二年,等到新政推行,他就能有改變命運的希望,只可惜,他的生命,注定永遠停留在六歲那年了。 崔珣又問:“那仙人每次來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么圣物?” “有?!滨巸焊赣H道:“每次都會給我們一碗圣水,喝了什么病都會好,可靈驗了?!?/br> 崔珣掌管刑獄三年,聽到這句話時,他心中大概了然,他對鯉兒父母拱手道:“既然仙人最近不來,那我們也不等了,時候不早,我們要趕路了,后會有期?!?/br> 鯉兒父母呵呵笑著點頭,鯉兒正在田地里玩耍,見崔珣二人要走,急急忙忙跑來:“阿兄和阿姊要走了嗎?” 鯉兒雖成了鬼,但還保存著天真習性,不舍的時候,就嘟著嘴,悶悶不樂,崔珣看著他,微微笑道:“嗯,我們,下次再見?!?/br> 崔珣與李楹離開田地后,崔珣還惦記著客舍主人的話,早上客舍主人說,從桃源鎮去鞏州城,需要七八日,但若能翻過萬壑山,時間可以縮短成一日,而牛家村就是上萬壑山的必經之路,崔珣于是便往萬壑山方向走,但越近萬壑山,濃霧越強,到最后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還是靠李楹燃起鬼火,兩人才勉強出了濃霧。 一出濃霧,兩人才發現又回到了剛才出發的原地,看來這濃霧是一個陣法,而且是一個不太好破的陣法。 崔珣無奈,只能和李楹走回原路,先返回村口再做打算,兩人往回走的時候,又遇到很多村民,無一例外全部是鬼魂之身,崔珣踏出村口的時候,又皺眉回頭望了望密密麻麻的墳冢,然后才抿唇離開。 之前栓在樹上的康居馬已經臥在草地上睡著了,崔珣和李楹席地而坐,如今雖是夏季,但晚風還是有些凜冽,尤其是鬼村頗為邪門,風從鬼村刮來,陰寒刺骨,李楹想去康居馬負著的行囊里尋狐裘為崔珣披上,崔珣卻阻止道:“不必了?!?/br> 李楹擔心道:“你不冷嗎?” 明明寒癥那么嚴重。 崔珣搖了搖頭,李楹不太相信,于是去握他的手,果然崔珣又僵硬了下,李楹抬眸,有些著惱的握更緊了,崔珣頓時不敢一動也不敢動,還好李楹今日不打算和他計較,她握了握他的手,的確十分溫熱,李楹道:“今夜湯藥不是沒喝么?怎么你的手這般暖和?!?/br> 相反剛從鬼村出來的她,手冰涼的可以。 崔珣含糊道:“沒什么事了?!?/br> 李楹心中想,這寒癥怎么偏偏出長安就沒什么事了,但一想,又覺得也許如崔珣所言,積沙成塔,他喝了幾個月湯藥,終于起了效果,她于是展顏笑道:“嗯,沒事了就好?!?/br> 她在真心實意為他高興,許是她的欣喜太過純粹,崔珣略略垂下眸去,不敢看她,他頓了頓,轉換了一個話題,說道:“鯉兒他們的死,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緣故了?!?/br> “什么緣故?” 崔珣腦海里慢慢將一切串成一條線,從見到的墳冢開始,到鯉兒父母的言語為止,他沉吟半晌,道:“應是鯉兒口中的仙長,在三十年前,引誘他們喝下摻有劇毒的圣水,這才讓牛家村二百二十人一夕之間暴斃,之后,那位仙長又用極其歹毒的陣法,設在墳冢之上,將他們魂魄困住,讓他們以為他們仍在人世?!?/br> 李楹聽后一驚:“所以他們才會每逢夜間,就認為是白日,晝伏夜出?” 崔珣頷首,李楹問:“那個仙長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為什么要殺兩百個農戶?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崔珣凝思片刻,才道:“若我沒猜錯的話,應是續命之法?!?/br> “續命之法?” 崔珣點了點頭:“我之前辦過一個案子,是齊王封地的百姓狀告齊王,草菅人命,一查之后,發現百姓狀告屬實,齊王身染沉疴,為延續壽命,于是聽信妖道之言,將無辜百姓綁來殺害,意圖將百姓的陽壽轉移到自己身上,牛家村的事情,和當初齊王的案子,十分相似,牛家村的農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殺他們,有什么好處?除非他們身懷長物,那到底是什么長物,才值得那仙長起了歹心?除了陽壽,我想不到第二種解釋?!?/br> 李楹聽的心驚rou跳:“是的,怪不得我一靠近那墳冢就渾身不適,原來那墳冢設了對鬼魂的禁制。而且他們魂魄被禁,陰間生死簿上也定然沒記載他們卒年,這剩下的陽壽,就可以被那仙長作法轉移?!?/br> 她心中頓時對鯉兒等人大為憐憫,他們不但莫名死去,魂魄還要被永遠困在牛家村里,他們以為他們做善事就能下輩子投個好胎,卻不知,他們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李楹惻然,她問崔珣:“十七郎,有法子救他們嗎?” “既然那仙長要借牛家村人之命,那想必他不會離開太遠,若找到他,便能救鯉兒他們?!?/br> “那我們去找……” 李楹話到嘴邊,忽然咽了下去,她盯著腳尖,手指慢慢抓緊裙擺:“十七郎,我知道你急著去嶺南,因為天威軍昭雪的希望就在此次,如果我們去找那仙長,或許,會耽誤你去嶺南……” 她說到這,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她知曉崔珣為了天威軍能夠昭雪,到底受過多少罪,在這個過程中,他將自己都變成修羅道上的惡鬼了,他一顆心,也漸漸變的冰冷無情,如果他這次選擇去嶺南,而不是救鯉兒他們,她也不會意外。 但崔珣忽開口道:“去找那仙長吧?!?/br> 李楹驚愕抬頭,崔珣道:“不會耽誤的?!?/br> 李楹定定看著崔珣,她忽笑靨如花,重重點頭道:“好?!?/br> 第106章 要找那仙長, 也并非是什么難事。 崔珣在鎮上打聽了下,詢問附近有沒有比較厲害的道士或和尚,然后按照年齡和習性挨個排除, 那仙長在三十年前害了牛家村滿門,那年齡必然超過五十歲, 而且續命之術如此歹毒, 沒有高深的道行是成功不了的, 看那仙長做的如此嫻熟的樣子, 或許他年齡, 還遠遠超過了五十歲。 至于習性, 村民口中的仙長滿口仁義道德,動輒讓人多做好事, 順著這個癖好去查,也很容易查出來。 最后崔珣找出一個住在紫云觀,名叫靈虛山人的道士,據說這個靈虛山人仙風道骨,雖超過百歲,但仍鶴發童顏, 桃源鎮很多人都是他的信徒,崔珣再一打聽, 發現靈虛山人的信徒不僅僅在桃源鎮, 而是遍布整個大周,就連長安不少達官貴人都篤信于他, 所以紫云觀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靈虛山人每年都會出去云游數次, 崔珣他們這次來的湊巧,靈虛山人如今就在紫云觀。 告訴崔珣這些消息的茶肆主人滔滔不絕, 他也是靈虛山人的信徒,他還炫耀的掏出一張靈符:“這是仙長為我寫的靈符,只要燒成灰燼,用水服下,就能延年益壽,福遠綿長?!?/br> 崔珣瞥了眼靈符,只見那靈符畫著茶肆主人的生辰八字,還用血畫著看不懂的圖案,站在一旁的李楹也仔細端詳著靈符,茶肆主人看不到她,所以她伸出手,去觸碰了下靈符,但剛一觸碰到,她就感 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了,她大驚失色,趕忙甩開手,往后退了兩步,崔珣也一驚,關切看向李楹,還好茶肆主人并未注意到異常,他只看到自己靈符莫名從他手中掉落,輕飄飄落在了地上,他詫異撿起:“這靈符是怎么了?” 崔珣微微擰眉,這靈符,有古怪。 他對茶肆主人道謝之后,便與李楹離了茶肆,回到投宿的客舍。 一進到客房,李楹就迫不及待道:“那不是延年益壽的靈符?!?/br> 崔珣問:“那是何物?” “是鎖人生魂的符篆?!?/br> 李楹也是魂魄之身,方才剛一觸摸靈符,就差點魂魄被吸入符中,所以她敢篤定,等茶肆主人服下這靈符后,咒文滲透血rou,他生魂便會落入靈虛山人掌控,等于靈虛山人要他魂魄離體,他的魂魄就會離體。 崔珣道:“那豈不是讓他三更死,他便會三更死?” 李楹點頭:“而且聽起來,這符篆還不止給了他一人,也不知道多少人收到靈虛山人寫的符篆,又有多少人已經燒掉吞下,從此生死都拿捏在靈虛山人手中?!?/br> “他控制這么多人的生魂,看來所謀者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