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63節
其實,就算沒有瞞過先帝,先帝是會選擇誅滅太原王氏泄憤,還是選擇一個支持自己的世家門閥,金禰覺得,答案不言而喻。 崔珣緩緩閉上眼,他想起李楹曾經跟他說過的話。 她說:“阿耶是一個很好的父親?!?/br> 她還說:“我平生所愿,只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長久,我們一家人能順遂平安罷了?!?/br> 但她口中很好的父親,卻為了天下,殺了她,她希望能伴父親長久,父親卻親手將她推入深淵。 崔珣只覺緊咬的牙關已有血腥氣傳來,他睜開眼,還抱有最后一絲期望,問道:“你叛逃去突厥,是不是因為先帝因為公主之死遷怒你,你才不得不逃離?” 金禰卻道:“不是?!?/br> 他道:“百騎司,就是先帝養的一條惡犬,正如察事廳,是太后養的一條惡犬一般,主人要惡犬咬誰,惡犬就會去咬誰,但惡犬咬多了人,引起了眾怒,主人便會將惡犬抽筋扒皮,以顯示自己的英明,我不甘心被抽筋扒皮,我也不想再當惡犬,但是,先帝早就防著我,我沒成功,所以不得不逃去突厥,這和永安公主并無干系?!?/br> 金禰說罷,忽笑了笑:“若真有干系,崔頌清怎么還活得好好的?” 崔珣最后一絲期望也徹底破滅,他咬牙不語,只是將一張白麻紙扔到金禰面前:“寫!” 金禰愣?。骸按奚偾?,你還要我寫出來?你是真不怕死嗎?” 崔珣只是冷冷道:“你寫是不寫?” 金禰愣了半晌,忽哈哈道:“寫!自然寫!” 他唰唰將自己的供述寫了出來,然后放下筆,蓬頭垢面,撐著滿身傷口,望著穿著緋色官袍,顏色灼灼的崔珣,他笑道:“我金禰,當初任百騎司都尉,監控百官,人人畏懼,何等風光,卻沒成想,風光背后,早就注定了兔死狗烹的結局,無論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崔少卿,你任察事廳少卿,手中臟事做的不比我少,我勸你,及時行樂,免得有朝一日后悔莫及,這就當我這個前任百騎司都尉,對你這個現任察事廳少卿,最后一個忠告吧!” 金禰大笑寫下供狀后,就忽然跟想通了一般,他本來極為怕死,因為他做了太多惡事,他怕死后下地獄,但在崔珣手中,就跟在地獄沒啥兩樣,倒不如及早死了,也好過活受罪,至于那份供狀,他寫的極為詳細,猶如一道催命符一般,滿懷惡意的遞給了崔珣。 崔珣卻沒有將這份供狀帶入宮中,他只帶了涉及裴觀岳的部分,加上仵作林三、飛云驛驛丞歐陽彥等人的供狀,一起呈給了太后,太后看后,說道:“人證物證俱在,這回裴觀岳抵賴不了?!?/br> 她又問崔珣:“望舒,你欲如何?” 崔珣道:“大周律令,誣告反坐,裴觀岳以死罪誣臣,自然也應以死罪論處?!?/br> 太后頷首:“吾會和圣人以及群臣商榷,你先下去吧?!?/br> 崔珣叩首后,便離了蓬萊殿,太后望著他清瘦背影,神情復雜。 平心而論,她對他不好,察事廳少卿,掌刑獄,監百官,什么臟活累活都干,歷朝歷代,在這個位置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可縱然如此,他還是成了她手中最利最快的刀。 倘若,他不是崔頌清的侄兒,不是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 想起此,她不由攥緊手中鏤空金香囊,心中一陣恨意涌了上來。 恍惚間,她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太昌帝駕崩那一日。 那一日,她抱著菩薩 保,坐在太昌帝病榻前,聽著太昌帝召見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大臣,留下臨終遺言,直到所有重臣都見完太昌帝后,她才讓乳母將菩薩保抱下去,自己則陪伴太昌帝走完生命最后一刻。 太昌帝已經當著所有重臣的面,留下敕旨,讓菩薩保繼位,她垂簾聽政,等于將家國大事都托付給了她,一切安排妥當后,彌留的太昌帝靜靜看著她,說道:“皇后,你恨我?!?/br>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不喚她靈曄,她也不喚他三郎,而是用皇后和圣人彼此稱呼,她壓抑心中怨恨,木然道:“不敢?!?/br> 太昌帝看著她毫無哀戚神色的臉龐,喃喃道:“朕知道你為何恨朕,但,朕是天下人的父親?!?/br> 她驀的抬首,這是太昌帝第一次隱晦承認她心中懷疑的事實,她瞪向太昌帝,卻咬牙不語,她隱忍多年,即將取得天下最高的權柄,也即將為女兒報仇雪恨,她不能于此時功虧一簣。 可太昌帝卻道:“朕要你答應朕最后一件事?!?/br> 她直覺不妙,并不想答應,但是太昌帝仍然一字一句說道:“朕死后,你必會殺崔頌清,可崔頌清此人,有濟世安邦之才,在朝,能盡瘁事國,在野,也能為白衣卿相,朕不能坐視你為了私憤,而誅殺對新政有用的人才,朕要你發誓,有生之年,不殺崔頌清,若你違背誓言,明月珠魂魄將永不得安息!” 聽到太昌帝此言,她震驚到瞪大雙眸,他居然要她以明月珠起誓?她沉默片刻,忽用盡力氣哭喊:“你為何要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對著太昌帝爆發怨恨的情緒,她瞪著他,哀哀哭泣:“明月珠,她不是你最疼愛的女兒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太昌帝劇烈咳嗽著,他嘴角慢慢溢出鮮血,卻緩聲道:“朕,不悔?!?/br> 他說他不悔,她那一刻,簡直恨毒了他,可他還在逼她立誓,她哭到渾身失去力氣:“你為什么要這么逼我?為什么……” 太昌帝只是靜靜看著她,眸中滿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哀:“若有一日,你處在朕的位置,你會明白的?!?/br> 明白?不,她永遠都不會明白。 在太昌帝的逼迫下,她還是不得不立下了這個誓言,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 所以,又如何不恨崔頌清?又如何不,恨烏及烏? 第96章 只是, 太后雖深厭崔頌清,連帶著不喜崔珣,但公是公, 私是私,她還是借著崔珣被污一案, 與群臣商榷, 欲殺裴觀岳, 可皇帝卻要保裴觀岳, 盧裕民更搬出六年前突厥南下, 裴觀岳在寧朔打敗突厥騎兵, 才讓突厥沒有攻入長安的事來為裴觀岳說情,他道:“當初若無裴尚書, 后果不堪設想,裴尚書與崔少卿交惡,一時不忿,做出誣告之舉,這是他的過錯,但望太后與圣人看在他力拒突厥的功勞上, 饒他一命?!?/br>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有御史更言辭激烈進諫道:“崔珣投降突厥, 雖然他一直不承認,但事實板上釘釘, 如果因為這樣一個叛國賊,就殺了力挽狂瀾的功臣, 豈不是讓天下人寒心?” “太后與圣人不妨聽聽百姓之言,百姓都說, 裴尚書此舉,是為除jian,乃無奈之舉,情有可原?!?/br> 更有清流疾呼:“若裴尚書死罪,那崔珣投降突厥的罪,是不是要重新審一審?” 言語間,大有不滿太后當年一意孤行將崔珣從大理寺獄救出之意。 清流對裴觀岳沒什么好感,對崔珣更沒好感,此番全部站在裴觀岳一邊,但裴觀岳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太后與圣人商榷后,將裴觀岳削職為民,永不敘用。 這也是為何崔珣要求裴觀岳死罪時,太后并沒有應承他的原因。 但這個結果,崔珣早就預料到了,他對自己的名聲心中有數,這三年,他做了太后手中的刀,得罪了太多人,早就是孤臣一個了,朝中誰會幫他說話?沒有人。 他并未失望,也并沒有去求太后為自己鳴不平,本來他也沒指望此次就能置裴觀岳于死地。 他如今擔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將真相告知李楹。 李楹還不知道供狀一事,她去了刑場,看了金禰行刑場面。 金禰因為叛逃突厥,又帶兵攻打大周,被判了凌遲之刑,當日長安城人流攢動,百姓闔家出動觀看金禰下場,在人群中,李楹看到金禰被堵了嘴,每割一刀百姓都大聲叫好,最后行刑完畢后,百姓更是分其血rou,踐其尸骨,場面慘不忍睹。 這場正義的盛大狂歡,李楹看的心驚rou跳,幾度欲嘔,走的時候,更是雙腳輕飄飄的,差點沒踉蹌跌倒在地。 她沒有回崔府,而是茫然在長安街頭走著,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熱切議論著金禰的伏誅,可是她并不想聽,她不想再走在人多的地方,于是往僻靜處走去。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曲江江畔,走到了一處林中,她抬頭環顧四周,這是,臘梅林。 崔珣帶她去上元燈會那晚,崔珣因為跳入寒冷曲江救了阿蠻,身體支撐不住,但還是硬撐著走入無人的梅林才暈倒,這就是那個梅林。 那時她還心想,一個人人唾罵的jian佞,自尊心居然能強到如此地步,許是那時,她開始一步步對他產生了好奇,繼而,情根深種。 臘梅林中,梅花已經全部凋謝,梅樹生了碧色新葉,雖是綠意盎然,但到底比不得雪中紅梅驚艷,因此這梅林更是人跡罕至,加上宵禁時分已到,李楹在梅樹下抱膝枯坐良久,都無一人前來。 直到玄黑鶴氅衣擺出現在她面前,她才徐徐抬起頭。 她張了張口:“崔珣?” 崔珣點了點頭,他席地坐到她面前,李楹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崔珣道:“這長安城,你也沒多少地方可以去,順著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找,便找到了?!?/br> 李楹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崔珣靜靜看著她,問道:“為什么一個人躲起來?” “我……”李楹抿唇,最后還是說:“我有點害怕?!?/br> “怕什么?” 李楹沒答,她只是問:“金禰就這樣死了,你為什么不讓他澄清,說你沒有投降突厥呢?” 崔珣道:“沒有必要了?!?/br> 李楹苦笑:“什么沒有必要,你是不想節外生枝?!?/br> 若讓金禰澄清,難免會讓御史質疑崔珣心懷私念,李楹又道:“你審訊金禰的時候,應該根本沒有讓他寫澄清的供狀吧?” 崔珣默然,他讓金禰寫了天威軍的供狀,寫了李楹的供狀,唯獨沒有寫自己的。 李楹見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嘆了口氣,說道:“你是想這樣,一直背負著惡名死去嗎?”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靜:“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聲名?!?/br>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澀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萬弟兄?!?/br> 崔珣沒有說話,他只是微微垂眸,長長的鴉睫遮住眼瞼,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頓了頓,又問:“崔珣,除了冤死的五萬天威軍,這世間,難道沒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嗎?” 崔珣睫毛顫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語,之后,才低聲說了句:“有?!?/br> 李楹不由望著他,崔珣手指漸漸攥緊,他卻沒有說下去了,而是道:“我尋來這梅林,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情?!?/br> 他仍然垂著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雙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艱難開口道:“我審訊金禰的時候,問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br> 他 道:“真相,有些殘酷,我覺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你,所以這些時日,我都沒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為覺得你承受不住,就剝奪你知曉真相的權利,我應該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決定?!?/br> 他從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紙,攥著白麻紙的手指緊了又松,最后他遞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決定?!?/br> 李楹茫然接過,她雖接過,卻不敢打開:“你說的殘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當初在荷花池聽到宮婢說,是你阿娘殺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阿娘沒有殺她,這不是他親口告訴她的么?只是她雖然不懂,可還是回憶了下當時的心情,她眉頭蹙起,秀美面容滿是痛苦:“我不相信?!?/br> “若非宮婢提起,你會懷疑到你阿娘嗎?” “不會?!崩铋阂豢诜穸ǎ骸拔矣肋h都不會懷疑阿娘?!?/br> 崔珣點了點頭,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對你很好,所以你不會懷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我阿耶對我更好,我更不會懷疑我阿耶?!?/br> 崔珣苦澀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鐘愛公主,連諸位皇子,受的寵愛,都不及公主一半?!?/br> 他莫名說起阿耶,李楹心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崔珣慢慢抬眸,向來平靜的雙眸中盛滿了掙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開這份供狀,那公主記憶中的天倫之樂,仍是承歡膝下,舐犢情深,若公主打開,便是一切如夢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開,但,選擇的權利,不應在我?!?/br> 聽到他這話,李楹攥著白麻紙的手指都開始發抖,她雙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緊供狀,只要她將這份供狀撕去,她仍然是那個備受寵愛的小公主,可,人不應該這樣活著呀,不應該自欺欺人的活著。 真相近在咫尺,縱然殘酷,她也要揭開。 發抖的手指,最終還是攤開了供狀,李楹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臉色愈發慘白,眼神也漸漸變的愈發茫然,沒看到一半,她就將供狀揉成一團,奮力朝遠處扔去:“假的!這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