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52節
李楹道:“郭帥的魂魄,已經被勾魂使者勾去了地府吧?” 魚扶危頷首:“郭勤威是自殺,他的魂魄,應被勾去地府鬼判殿,由秦廣王看守,鬼判殿雖也守衛森嚴,但比枉死城要好上很多,只是,地府之路,向來有去無回,所以郭勤威的魂魄,不是那么容易找的?!?/br> 李楹想到自己上次去地府,還是靠佛骨舍利,自己才能出來,這地府之路,確實有去無回,她道:“魚先生,這天下,除了佛骨舍利,還有什么能照亮生死道的東西?” 魚扶危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你想去?” 他搖了搖頭:“不能去,這不是生死道的問題,而是鬼判殿在溟泉中央,你知道溟泉吧,天有九霄,地有九泉,冥界有十殿閻王,秦廣王就是鬼判殿的閻王,他的鬼判殿位于溟泉,溟泉之水,乃是至陰至邪之物,若沒有鬼差帶領,普通鬼魂,根本過不了溟泉?!?/br> 而李楹若去地府,不被鬼差抓走就不錯了,怎么可能帶她過溟泉? 所以此事,萬萬行不通。 李楹還未開口,一旁聽著的阿史那迦卻幽幽道:“鬼魂不能過溟泉,那非人非鬼的一縷執念呢?” 魚扶危愣了下,他雖為鬼商,見多識 廣,但這個問題也難倒他了,他道:“這個某倒不知曉?!?/br> 因為也從未有過非人非鬼的執念渡過溟泉。 “讓我去試試吧?!卑⑹纺清鹊溃骸罢f不定,我能過溟泉,進鬼判殿?!?/br> 魚扶危不太忍心,他十分同情這位突厥公主的遭遇,他說道:“阿史那迦公主,縱然你能過溟泉,進鬼判殿,但在溟泉里走上一遭,只怕你這縷執念,也要煙消云散了,你根本挨不到出地府?!?/br> 阿史那迦似乎怔上一怔,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李楹,道:“那如果永安公主的一絲意念,進入我的記憶里面,我在地府所經歷的一切,在陽間的永安公主魂魄,也能知曉吧?” 魚扶危想了下:“應是可以?!?/br> 阿史那迦道:“那還猶豫什么,讓我去吧?!?/br> 她生性懦弱,做事向來缺少勇氣,習慣瞻前顧后,如今主動請纓前去赴死,竟是無比干脆和坦然,李楹不由惻然:“阿史那…” 還沒等她話說完,阿史那迦就打斷了她:“永安公主,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一定是想說,會有其他辦法的,讓我不必這樣犧牲自己,但就算有其他辦法,崔珣也沒有時間了,這是最快的辦法,不是嗎?” “可是,你真的不需要這么做?!崩铋旱溃骸叭绻闶菫榱四且活D鞭笞贖罪的話,或許,他并沒有你想象中的怪你,他心里裝的事情太多了,他應該沒有閑暇時間去怪你?!?/br> “不是為了贖罪?!卑⑹纺清鹊溃骸拔遗橙趿耸畮啄?,好不容易想鼓起勇氣,勇敢一次,卻被兀朵jiejie所殺,如今,在彎刀里呆久了,我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懦弱的阿史那迦,明明來了長安,卻始終不敢見他……這樣的我,生前死后,有何區別?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想勇敢第二次?!?/br> 所以,她不僅僅是在救崔珣,她也在救她自己。 在阿史那迦的堅持之下,李楹和魚扶危終于答應了,阿史那迦心情也松快了不少,她主動對李楹道:“永安公主,能不能,帶我去見見崔珣?” 李楹默默點頭,阿史那迦又道:“我還想,為他做一碗羊rou湯?!?/br> 當日那碗羊rou湯,也許能成為崔珣暗無天日生活中的一絲慰藉,但是卻被阿史那兀朵一鞭子抽翻,這始終是阿史那迦心中難以忘懷之事,因此,在赴死之前,她想為他做一碗羊rou湯,彌補當日的遺憾。 羊rou湯是回李楹新宅熬的,新宅只有紙婢來來去去,因此庖廚中一片安靜,只能聽到陶罐中的羊rou湯咕咚作響。 阿史那迦拿著蒲扇,靜靜扇著火,李楹在一旁陪著她,只是臉上仍然有不忍神色。 阿史那迦忽然道:“永安公主,你是不是還在為我覺得可惜?” 李楹苦笑:“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沒有出現,你或許,不會丟了兩次性命?!?/br> 阿史那迦道:“如果他沒有出現,我應該已經被父汗嫁給某個突厥貴族,再生下三兩個孩子了吧,但是,那樣平安的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一輩子都是工具罷了,我反而,感激他的出現,讓我可以做一回自己?!?/br> 李楹細細想著她的話,阿史那迦這一生,自她出生開始,就成了父親聯姻的工具,她應該從未隨心所欲過吧,所以她才會羨慕阿史那兀朵,但其實,她身體里,也流淌著阿史那家族的血,她心中,也有一團火,只不過這團火,被長久以來的威權壓制住了,直到遇到那個永不屈服的漢人俘虜時,這團火才重新燃了起來。 她是阿史那迦,她想做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風,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阿史那迦掀開陶蓋,羊rou湯濃郁香氣撲面而來,乳白色的湯汁在陶罐中翻騰,色澤一如大雪夜,被掀翻的那碗羊rou湯,阿史那迦眼中神色復雜,她喃喃道:“羊rou湯,做好了?!?/br> 第80章 阿史那迦入崔府之時, 崔珣正在臥房,盤腿坐于木棱窗前,他身上穿著單薄白色囚衣, 雙腕雙足都系著烏黑沉重鎖鏈,一縷日光透過木棱窗的窗紗, 灑在地板上, 他低頭看著那縷日光,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些時日, 庭院暖陽甚好, 海棠花開的荼蘼, 他卻基本沒出去過,一方面, 是鐐銬沉重,讓他行動不便,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身著囚衣、披著枷鎖,以一副囚犯的模樣出去,他總是執拗的想維護他那千瘡百孔的自尊, 縱然那心高氣傲的世家少年,所有的驕傲和自尊, 都被打碎在了六年前的突厥王庭, 他也想從地上,撿起那僅剩的一點, 仿佛這樣,他又能是銀鞍白馬的天威軍十七郎。 窗紗外, 李楹看了眼怔怔望著崔珣的阿史那迦,她雙眸滿是難過和酸楚, 李楹道:“我先進去,告訴他一聲,你等我一下?!?/br> 阿史那迦默默點了點頭,她目光又透過窗紗,看向里面那個嶙峋身影,她貪婪的想多再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李楹進門的時候,崔珣聽到聲音,他抬起頭,荒涼眸中似乎多了一絲暖意:“你回來了?” 他向來踽踽獨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開始習慣一人的陪伴,開始習慣她的溫柔身影,開始在這崔府,盼望著她回來。 李楹頷首,她往窗外看了眼,然后坐到崔珣對面,說道:“阿史那迦在外面等你?!?/br> 崔珣明顯怔了怔:“阿史那迦?” “嗯?!崩铋簺]有說她即將和阿史那迦去地府,她不想讓崔珣在如此境地,還擔心她的安危,她含糊道:“她執念聚成身形,來到崔府,她想見一見你?!?/br> 崔珣目光移向軒窗外,從軒窗支起的縫隙瞥到一點繡著墨藍狼紋的胡服,這個狼紋,曾經是他整整兩年都無法擺脫的噩夢,他藏起眸中浮現的一片沉郁,他轉頭,看向李楹:“你想讓我見她嗎?” 李楹咬唇,她知道崔珣不想回憶起突厥王庭的一切,若換做之前,她會告訴他,想不想見阿史那迦,由他自己做決定,她永遠不會逼迫他做什么,但今日,她猶豫了。 此去地府,以身渡過溟泉后,阿史那迦執念煙消云散,念兮魂所依,被拘于枉死城的魂魄在連帶效應下,也會魂飛魄散,至于藏匿于阿史那迦記憶中的李楹,即使只是一絲意念,即使這絲意念沒有受到溟泉水的傷害,也不可避免要殃及身在陽間的魂魄,李楹不忍阿史那迦即將到來的命運,所以她無法很理智的告訴崔珣,讓他自己決定見不見阿史那迦。 大概是看出她的猶豫,崔珣并沒有等待李楹回答,而是道:“見一見,也無妨?!?/br> 屋內,燃起一株曼珠沙華。 除了曼珠沙華外,因為崔珣囚衣單薄,所以四月的天,臥房內仍然燒著瑞炭,溫度已經幾近熱的逼人,還好阿史那迦身軀乃是執念所化,對冷暖的感受并不明顯,所以她沒有感覺炎熱,只是放在紫檀案幾上的那碗熱氣騰騰的羊rou湯,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崔珣瞥了眼乳白色的羊rou湯,阿史那迦此次來見他,已經是鼓足了所有勇氣了,到真的坐在他面前,她反而不敢抬頭看他一眼,之后終于期期艾艾問了句:“你還好么?” 崔珣道:“還好?!?/br> 又是一陣沉默無言后,阿史那迦抬起頭,道:“對不住?!?/br> 她終于說出藏了多年的愧疚:“那年大雪夜,是我對不住你?!?/br> 崔珣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靜,他說:“是么?我不記得了?!?/br> 阿史那迦望著他蒼白如雪的面容,她忽笑了笑:“不記得了,也好?!?/br> 紫檀案幾邊還縈繞著方才李楹離去的清雅香氣,崔珣的手指,不經意間撫向鐐銬內系著的白綢,阿史那迦也看到了,她輕聲問:“你是不是,喜歡她?” 崔珣聽出她語中的“她”是誰,他愣了一愣 ,阿史那迦苦澀笑道:“如果六年前,在突厥王庭,我有勇氣反抗兀朵jiejie,有勇氣從她手下救下你,你會不會,也跟喜歡她一樣,喜歡我?” 崔珣看著她,他沒有承認是不是喜歡李楹,只是對阿史那迦緩緩搖了搖頭:“沒有如果?!?/br> 阿史那迦聞言,不由凄然一笑:“你說得對,沒有如果,就算時光倒流,我還是沒有勇氣反抗兀朵jiejie,我還是整整兩年,都不敢為你說一句話?!?/br> 正如李楹以前所說,每個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長環境決定的,李楹是在愛中長大的,她有能力愛人,而阿史那迦不是,她在父親的高壓中養成懦弱的性格,她不敢反抗阿史那兀朵,也不敢反抗她的父親,連送個藥給他都不敢,只能沉默的看著他在那兩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每日一睜開眼,就是新一輪的折磨,兩年,七百二十日,那段黑暗到讓人絕望的歲月,是他一個人咬著牙熬過來的,而她,始終沉默。 有時候沉默,也是最大的幫兇。 一碗羊rou湯,已經是她那兩年鼓起的最大勇氣了,但就算是那碗羊rou湯,崔珣也沒喝到,反而為他又帶來一場狠辣的鞭笞。 她笑了笑,眼中帶淚:“勃登凝黎神保佑,讓你如今,能遇到她?!?/br> 不會如她那般懦弱,不會如她那般沉默,會在他滿身污名時還堅定陪在他身側,會在他枷鎖纏身時拼命去尋求解救他的法子,她落寞道:“我的確,不如她?!?/br> 崔珣沒有說話,只是瞥了眼放在紫檀案幾上的羊rou湯,他沉默端起,用金匙舀了口,飲下,然后道:“阿史那迦公主,愿你,執念早消?!?/br> 阿史那迦定定看著鎖于他蒼白腕上的烏黑鎖鏈,她心中涌現一股凄楚,她點頭道:“嗯,我馬上,要去枉死城了,等仇人死去,便能投胎轉世了?!?/br> 崔珣放下盛著羊rou湯的金碗,他道:“恭喜,愿來生,不要再遇見我了?!?/br> 魚扶危府中,巨大的招魂幡已經立起來了,數十個和尚圍成一圈,口中念著金剛經,魚扶危進入內宅,他對李楹和阿史那迦道:“都準備好了,招魂幡可以將永安公主的意念自地府召回,金剛經可以讓公主少受些損傷,但是,切莫遇到秦廣王,否則,你的那絲意念,恐怕就要留在地府,永遠回不來了?!?/br> 李楹點了點頭,她手掌覆上阿史那迦掌心,一道白光閃現,她的一絲意念已經進入阿史那迦身軀之中,阿史那迦的身影漸漸消失了,留在房中的李楹,腦海中,則慢慢出現了幽暗小道,怪石林立,這是去往嶓冢山的道路。 李楹的一絲意念,藏于阿史那迦的記憶中,她不像阿史那迦,執念過深,三載不散,終聚成人形,她這絲意念只能附于他人存在,不能凝聚成形,她面前,慢慢出現阿史那迦幻化出的身影,阿史那迦道:“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到幽都了?!?/br> 李楹頷首,她和阿史那迦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李楹是不忍阿史那迦的犧牲,阿史那迦的腦子,卻一直是崔珣昳麗如蓮的臉,還有他手足鐐銬中墊著的柔軟白綢,片刻后,她抿了抿唇,對李楹道:“永安公主,謝謝你?!?/br> 李楹回過神來,她有些不解:“你為何要謝我?” “謝謝你將他照顧的很好?!卑⑹纺清鹊溃骸斑@樣我就算魂飛魄散,也安心了?!?/br> 李楹不由道:“你這,又何必呢?” 她嘆了聲:“你方才,和他見面,應該也知曉,他從未喜歡過你,你何苦要為了他,斷送性命?” 她說的直白,阿史那迦道:“我知曉他從未喜歡過我,方才,他就算連來生,都沒有許給我?!?/br> “那何苦?” 阿史那迦道:“我以為,你會希望我能救他?!?/br> “我是想救他,但這并不代表,要你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崩铋貉凵衩H唬骸澳闶菬o辜的,我做不到。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br> 阿史那迦笑著搖了搖頭:“不后悔?!?/br> 她徐徐道:“喜歡他,本就是我一人之事,并不會因為他不許我來生,我就放棄這份喜歡?!?/br> 李楹想說很多,但最后,千言萬語,都只化成一聲嘆息。 嶓冢山,鬼門關開,又是生死道熟悉的一片虛無,走過這片虛無,一路往西,李楹便在阿史那迦的記憶中,看到了碧綠的溟泉。 相較于奈河的幽黑可怖,溟泉反而像陽間的清泉一般靜謐美麗,泉水也沒有奈河中的滿口獠牙的鬼獸波兒象,而是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李楹正驚訝于溟泉的不同時,忽感受到身上一陣浸入骨髓的寒冷,她從未經受過這種寒冷,好像有一萬把冰刃在她骨頭上刮一樣,她不由渾身顫抖起來,對面的阿史那迦情況更加糟一些,她跪倒在地,連牙齒都在打戰,身影也越來越淡,李楹去扶她:“怎么樣?” 阿史那迦搖頭:“沒事,已經進了溟泉,我能撐住?!?/br> 李楹環顧四周,果然是深不見底的泉水,她還看見了幾個凍成冰雕的魂魄,有的魂魄甚至碎成了幾塊,凌亂散落在溟泉泉底,果然就如魚扶危所說,如果是鬼魂,根本沒辦法渡過溟泉。 但非人非鬼的執念化身,本就是一團無形之物,既不屬于人間,也不屬于陰間,溟泉之水,并非是用來對付這團無形之物的,所以阿史那迦強撐著渡過溟泉,她爬到岸上,重新聚成人形,身上衣服完全沒有水底的痕跡,饒是如此,李楹還是覺那股刺骨的寒冷,并沒有消失。 溟泉前,佇立著巍峨的鬼判殿,阿史那迦的身軀又化成一團無形,進入鬼判殿中。 第81章 剛進入鬼判殿, 陣陣鬼哭聲就不絕于耳,哭聲凄厲,讓人膽戰心驚, 李楹捂著耳朵,才勉強將這聲音隔絕于外, 轉眼間, 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團無形之物已經來到殿下地獄, 相比人間獄房, 陰司地獄更加陰森恐怖,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 只燃著幾簇幽幽鬼火,走過這片漆黑, 便豁然開朗,只見前方立著一座寬闊的刀山,一個巨大的油鍋,刀山上插滿了尖刀,油鍋里則是沸騰的滾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將惡魂叉進油鍋, 而刀山上也掛著不少腸穿肚爛的鬼魂,凄厲嚎叫響徹整個鬼判殿, 李楹嚇到渾身發抖, 她握緊腰間掛著的荷囊,荷囊中, 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薔薇干花。 她抖索著摸出薔薇干花,攥于手心, 那股令人戰栗的驚懼漸漸平靜下來,阿史那迦瞥了眼干花, 說道:“走吧,我們去找郭勤威?!?/br> 按照魚扶危所說,郭勤威是自殺之人,應該被押在地獄第一層,踏入獄房,與刀山油鍋不同的是,獄房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墻壁是無數簇昏暗的鬼火,鬼火仿佛有眼睛一般,當阿史那迦的身形掠過時,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駭,生怕被秦廣王窺到端倪,于是快速向獄房里面尋去,還好每間獄房上面都掛著一個寫著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里面一間獄房時,阿史那迦終于尋到了郭勤威。 這是李楹第一次見到郭勤威,這個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幟年過四旬,氣宇軒昂,即使淪落在地獄獄房,也沒有半點落魄神色,仿佛他沒有關押在此,而仍然是那個指揮五萬天威軍,一箭射殺突厥葉護的郭大將軍。 阿史那迦的執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現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盤腿閉眼坐著,聽到聲音,他睜開眼睛,當看到面前那個梳著兩個烏黑長辮,穿著墨藍狼紋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