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50節
崔珣沒有回答,但是李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莫名悲憤:“他為什么總不放過你?” “不?!贝瞢戩o靜道:“是我不愿放過他?!?/br> 李楹愣了下,很快就反應過來,崔珣雖然沒有跟她提過裴觀岳做過什么惡,但從盛云廷之死,到崔頌清第一次前來崔府的時候,崔珣極度難過之下,吐露的只字片語,加上裴觀岳一心要讓崔珣死在大理寺,李楹也能猜到,裴觀岳定然和天威軍的冤情有關。 這三年,崔珣對天威軍之案窮追不舍,裴觀岳為求自保,也必定會要他性命,兩人之間,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如今裴觀岳的妻子王燃犀被他滅口,盟友沈闕被流放,身邊人都被整治的差不多了,他狗急跳墻之下,才會指使金禰,誣陷崔珣。 如若他jian計得逞,那崔珣必死無疑。 李楹心中,是鋪天蓋地的惶恐,她對崔珣道:“你沒有投降突厥,你也不會殺郭勤威,這是陷害!崔珣,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其實,崔珣并不是神仙,或者說,他只是一個四面楚歌滿身污名的孤行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事,但看到李楹焦急神色時,他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嗯”了聲。 李楹何嘗不知?她有些茫然無措,于是焦急的想著各種辦法:“不如,你請盧淮去突厥查探查探?我看他性子還算耿直,他一定能還你清白的?!?/br> 崔珣看著她,只輕聲說了四個字:“積重難返?!?/br> 姑且不說盧淮是盧裕民內侄,他根本不會愿意去突厥查探,就說突厥如今的可汗蘇泰,弒兄奪位,用的卻是崔珣這把刀,如果讓他選擇,他定然選擇讓崔珣死,而不是讓他活,焉知去突厥,不會讓崔珣冤上加冤?何況崔珣陷于突厥兩年,大理寺獄一年,這三年,他的污名,已經傳遍天下每個角落,污名已成,要想翻案,那是難上加難。 所以崔珣說,積重難返。 李楹向來剔透,稍微一想,也能明白這其中關節,她委屈的更是雙眼盈滿淚水:“難道只能坐以待斃了嗎?” 崔珣靜靜凝視著她,他本來寧愿自己死了,也絕不愿牽扯她,但如今,見她眼淚簌簌而落的模樣,他心中也一陣莫名抽痛,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她會不會更加難過? 崔珣不知道。 所以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最終默然無語。 李楹卻從他的默然中看到了一絲希望,她急迫道:“你有辦法的,你肯定會有辦法的,對不對?” 她說這話時,一顆細碎淚滴,如瑩瑩珍珠一般,在她睫毛前端搖搖欲墜,崔珣看著那顆欲墜珍珠,他不由說道:“或許,耗費一個月時間,去突厥索要郭帥頭顱……” 他忽頓了頓,說到最后那四個字中,他眼眶一熱,手指指節已攥到發白,故帥頭顱,于落雁嶺一戰,被突厥人斬下,傳首軍中,這是他心中最不可言喻的痛,其后郭帥頭顱就失了下落,他任察事廳少卿后,也曾派人去突厥尋訪過,但突厥不比大周,路途遙遠,語言不通,蘇泰可汗又精明狡詐,還有暗探頭子金禰襄助,他派去的幾個細作都沒能回來,所以至今,郭帥頭顱還是不知去向。 耳邊忽然傳來李楹輕柔的一聲“崔珣”,將他神智拉了回來,崔珣看著她如水雙眸,心中痛楚漸漸平息下來,他定了定心神,繼續說道:“耗費一個月時間,去突厥索要郭帥頭顱,應不在裴觀岳計劃范圍內?!?/br> “為何這般說?” “一個月,太長了,若我是裴觀岳,我定然希望能一擊致命,而不是再給敵人一個月翻盤機會?!?/br> “你的意思是?” “裴觀岳的計劃,應是出了某些變故,我猜測,去突厥索取郭帥頭顱,是金禰自己定的計策,一方面,是為了給他爭取活命時間,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裴觀岳做手腳?!?/br> 李楹略略思索了下,她也明白了,這一個月,裴觀岳可以做手腳,坐實崔珣罪名,但同時,一個月的時間,又何嘗不夠崔珣反戈一擊,為自己洗刷罪名? 危機,也是轉機。 李楹長出一口氣,她緊縮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笑意:“還好,還有一個月時間?!?/br> 但她又喃喃道:“可是,你被關在這里,什么消息都遞不出去,又怎么反戈一擊呢……” 她忽想到什么,她抬眸,看向崔珣:“崔珣,讓我幫你,好不好?” 沒等崔珣回答,她就又說道:“這是我第三次跟你說,讓我幫你,前兩次,你都拒絕我了,這一次,你要是再拒絕我,我是不會管你,但是,你也不要再幫我查案了,就讓我當一輩子孤魂野鬼,往后歲月,和你再無半點關系?!?/br> 她聲音雖輕,但說的無比堅定,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么絕情的話,崔珣都不由怔住了,李楹忽一笑:“崔珣,我是認真的,你是答應我,還是拒絕我,你自己選?!?/br> 她真的很認真在問他,崔珣知道,她雖然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是極為倔犟的,她的確會說到做到,而他,又怎么愿意她當一輩子孤魂野鬼,半晌,崔珣才失神道:“我……答應你?!?/br> 李楹終于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也得到了舒緩,她眨了眨眼睛,修長睫毛上沾著的細碎淚珠也落了下來,明明她應該高興的,但她卻莫名覺得更想哭了,她咬了咬唇,扯下腕上纏著的潔白羅帕,羅帕用桑蠶絲織成,細軟如云,李楹本欲拿來拭淚,但她卻忽捏住羅帕一角,頓了頓,然后手指用力,將潔白羅帕撕成了四段。 她撕了羅帕后,便起身,走到崔珣身前,跪坐了下去,她低著頭,看著崔珣搭在膝上的雙腕,腕上漆黑鐐銬尤為刺目,她抿了抿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崔珣似乎愣了下,一陣鐐銬的叮當聲中,他下意識就想將手腕從她手中抽離,李楹卻說了聲:“別動?!?/br> 他明明是人人懼怕的酷吏,但聽到她這兩個字時,卻真的沒有再動了,李楹握著他的手腕,還好盧淮沒有太過為難他,也還好他雙腕清瘦到幾乎只剩骨頭和皮膚,鐐銬沒有鎖的太緊,還有點余量,李楹將鐐銬略略往上推了推,果然看到他手腕皮膚被磨到發紅。 李楹垂眸,她取出一段羅帕,小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她說道:“今日事出緊急,只能用這個應付應付了?!?/br> 崔珣低著頭,看著腕上系著的潔白錦帕,錦帕似乎還有她的清幽香氣,他不由道:“這個……就挺好的?!?/br> 李楹莞爾,她又細心用羅帕纏住他另一只手腕,系上結時,她忽低低說了聲:“崔珣,以后,你不用再一個人打仗了,我會陪你的?!?/br> 她垂眸系著錦帕的樣子,安靜美好,崔珣定定看著她層疊如羽翼般的睫毛,輕聲說了句:“嗯?!?/br> 第77章 崔珣被囚在府邸的時日, 雖然鐐銬加身,冷飯殘羹,但也不算太難熬, 李楹會用桑蠶絲編織成 的最柔軟白綢墊在他手足鐐銬內,也會將佛寺供奉給自己的素食點心取來與他果腹, 更會于每晚在他臥房燃上一塊安神香, 因此他身體沒受太多磨折, 反而因為公務全拋, 多了些許時間休憩, 氣色看上去倒比以前要好上幾分, 但他與李楹都知道,是生是死, 就在這一月之期。 李楹覺得很是困惑:“你沒有殺郭帥,郭帥頭顱的切口肯定和你鐵胎弓弓弦不一樣,那金禰怎么肯定郭帥頭顱送來大周之后,就能置你于死地?” “鐵胎弓已經被繳入大理寺了?!贝瞢懙溃骸鞍磁嵊^岳的本事,偷出鐵胎弓,用弓弦切斷一個頭顱, 再讓有經驗的仵作,將那頭顱偽造成已經死了六年的顱骨, 也不是什么難事?!?/br> “你的意思是, 就算突厥真的送來郭帥頭顱,裴觀岳都會用一個假頭顱, 偷天換日?” 崔珣頷首:“他一開始,應該也不愿這么麻煩?!?/br> 但是惠妃突然變卦, 逼的裴觀岳只能采用金禰的這個計策,或許裴觀岳在私底下, 早已暗罵過金禰千次萬次了,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彌補,中間若出半點差錯,就會前功盡棄,萬劫不復。 裴觀岳如今只慶幸崔珣被囚于府邸,府邸只他一人,讓崔珣縱然手眼通天,也無法在這一個月進行自救,可他不知道,崔府雖然沒有第二個人,卻還有一只鬼。 李楹眼睛一亮:“既然我們猜到了裴觀岳的謀劃,那事情就好辦多了?!?/br> 既已洞察先機,便能先發制人。 崔珣被囚府邸,李楹卻能自由出入。 只是,李楹雖然能自由出入崔府,替崔珣傳遞消息,但是終究不能現身于人前,很多事情,她沒辦法做。 李楹于是就想到了一個人。 魚扶危。 群賢坊的奢靡大宅中,魚扶危匆匆趕到牡丹園,李楹正托著腮,坐在綠茵上,看著西域樂師彈著豎頭箜篌,箜篌聲清亮悠揚,魚扶??吹嚼铋簳r,嘴角不由揚起一絲暖和笑意,他按捺住自己喜悅,先讓西域樂師暫退,自己則信步走到李楹面前,笑道:“幾日前崔珣府邸被圍,某正擔心公主呢,還好公主沒事?!?/br> 李楹莞爾:“他們又看不到我,我能有什么事?” “話雖如此,還是擔心?!濒~扶危道。 李楹起身,她明顯有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魚扶危已經看出,他假裝并未看見,而是與李楹走入牡丹花叢中,魚府的牡丹園栽了數百枝牡丹,色澤艷麗,富麗堂皇,其中明顯有十幾株是新栽的,這十幾株花色雪白,潔瑩如玉,李楹不由道:“月宮花?” 魚扶危點頭:“正是月宮花?!?/br> 月宮花,又叫夜光白牡丹,是牡丹中的精品,月宮花玲瓏剔透,香氣清雅,只是花雖美,李楹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魚扶危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默默嘆了口氣,他先開口道:“公主,此次崔珣,在劫難逃,你還是莫要被他連累了?!?/br> 李楹將視線從月宮花移開,她看向魚扶危:“魚先生,我今日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話還沒說完,魚扶危就搶先道:“公主,請先聽某一言?!?/br> 李楹略略一怔,魚扶危又道:“崔珣以前,投降突厥,大興酷獄,已經是作惡多端了,但是誰能知道,他居然還能做出弒殺故帥這種事呢?這簡直是人神共憤,天理難容了,這種敗類,某不恥之,請公主不要再為他說話了?!?/br> 李楹辯道:“魚先生,這不是真的?!?/br> “這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魚扶危只覺李楹是被色迷了心竅,他搖頭道:“崔珣無非就是長得好點罷了,公主你莫要被他一副皮囊迷惑住了?!?/br> 李楹愣?。骸安皇沁@樣的……” 魚扶危見她仍在為崔珣辯解,有些寒心,他失望道:“如果公主今日,是為崔珣而來,那還是請回吧?!?/br> 李楹被他一頓數落,頓覺有些難堪,但她又想,魚扶危數落她幾句,她心中就這樣不好受,那崔珣這些年經歷的數落,那是數也數不清,他心里該有多難受。 她深吸一口氣,他一人于罵名滾滾中,踽踽獨行六年了,這一次,她一定要酣暢淋漓,為他辯上一場。 李楹向前一步,直視著魚扶危,坦然道:“魚先生,你說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認,我是喜歡他的皮囊,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雖為女子,也有欣賞美麗皮囊的權利,可你要說,我為崔珣辯駁,全然是因為他的皮囊,那你就錯了?!?/br> 往事一幕幕從她眼前掠過:“假如,你像我一樣,看到一個貪生怕死的降將,身上卻是遍布的累累刑傷,被所謂和他情濃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樣折磨羞辱,你也會對他的投降與否產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樣,看到一個心狠手辣的酷吏,聽到故友冤情時,居然痛極嘔血,為了尋得故友尸骸,更是不惜低下頭顱,對人下跪,你也會對他的心狠手辣產生疑惑;至于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個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個長得漂亮的年輕男人,引起流言蜚語,這就是以色事人的話,那我也無甚可說?!?/br> 魚扶危因她這一番話張口結舌,李楹又緩緩道:“你們罵他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我卻看到他從未報復辱他的官民樂姬;你們罵他刻薄寡恩,陰騭桀逆,我卻看到他將自己三年來的所有俸祿賞賜,都送給戰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則簡單度日;你們罵他弒殺故帥,人神共憤,我卻看到他視故帥為父,因故帥尸首被辱,堂堂男子,幾近哽咽?!?/br> 李楹頓了頓,最后一字一句道:“魚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后的,情與義,血與淚,迷惑?!?/br> 魚扶危徹底愣住,半晌,他才訝異道:“這些話,某從未聽過?!?/br> “因為從來無人為他辯過?!崩铋旱溃骸八幌矚g辯解,但我不一樣,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為他辯上一辯?!?/br> 魚扶危未再作聲,只是面上仍有訝異神色,李楹道:“魚先生,若你仍覺得,我今日不該來這,那我現在就走?!?/br> 她在等待魚扶?;卮?,魚扶危抿著唇,終開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么?” 他此話一出,李楹總算松了一口氣,她道:“魚先生,多謝你相信崔珣?!?/br> 魚扶危卻搖了搖頭:“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br> 李楹微怔,魚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許,崔珣并不是某認為的那種人,某愿意為了公主,摒棄成見,再去認識認識這位察事廳少卿?!?/br> 李楹不由莞爾一笑:“不管魚先生是相信崔珣,還是相信我,我都要謝謝魚先生?!?/br> 她心中大石落下,這一笑,將滿園的國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魚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開李楹目光,轉過頭,看向那潔白若雪的月宮花:“某要怎么幫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于府中,只能由我傳遞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無法看到,終究不太方便,可否請魚先生助我?” 魚扶危點頭:“自然可以?!?/br> 見他答應,李楹卻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險,魚先生要多少酬勞,盡管開口?!?/br> 魚扶危聞言,卻笑了笑:“某要的酬勞,那可是稀世珍寶,萬金不換?!?/br> 李楹尋思,就算再怎么珍貴,她應也能出的起,她于是道:“魚先生盡管說?!?/br> 魚扶危沒答,只是看了看被西域樂師留下的豎頭箜篌,他道:“酬勞之后再提。方才樂師一曲箜篌尚未彈完,半首殘音,總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公主可會彈奏箜篌?” 魚扶危幫了李楹這么大一個忙,李楹也對他十分感激,她道:“的確會彈?!?/br> 她本就師從名門,琴棋書畫,樣樣都學過,這豎頭箜篌自 然也不在話下,她走到箜篌前,正坐于席,纖白手指,撥向二十三弦,一陣清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如裊裊仙樂,又如淙淙清泉,魚扶危甚至能看到倒映在清泉之中的,那皎皎明月。 她身側就是盛開搖曳的月宮花,花隨風動,月隨波動,魚扶危慢慢閉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這一首箜篌曲之中。 鼻尖是縈繞的月宮花清幽香氣,此時此刻,他忘了一切,他忘了自己的商賈身份,忘了自己有志難酬的痛苦心緒,忘了這二十余年的不甘和憤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寧靜與平和。 一曲作罷,魚扶危緩緩睜開眼睛,:“多謝公主,接下來,需要某怎么做,但說無妨?!?/br> 李楹不由道:“可我的酬勞,還沒給魚先生呢?!?/br> 魚扶危笑了笑:“公主已經給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