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48節
他沒有再說話,但李楹與他相處這么久,又豈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應是希望她陪著他的,可是,他又知道,她不能陪著他,李楹看著他的蒼白面容,心里面,忽然涌現一個沖動。 她,不想轉世,她想一直陪著他。 這個沖動一涌現,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在想什么?她不想轉世?可是,去往地府,渡過奈河,轉世為人,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嗎?她居然,不想轉世? 她被自己嚇到,于是怔愣愣的看著連云疊嶂,片刻后,崔珣忽道:“去尋金禰吧?!?/br> 李楹這才回過神來,她點了點頭,只是神色,依然有些惘然。 在湯泉宮繞了一圈,倒是沒發現金禰蹤影,李楹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難道金禰,還在驪山,沒有躲到湯泉宮? 崔珣大概是看出她的懷疑,他說道:“或許,可以換一種方式去尋?!?/br> “什么方式?” “不尋金禰?!贝瞢懙溃骸皩ひ箺n?!?/br> 至于夜梟如何尋,崔珣帶李楹,去了湯泉宮的竹林。 金禰訓練的這只夜梟生性殘忍,最喜捕獵,每次捕到獵物的時候,都興奮萬分,這夜梟尤其喜歡捕食田鼠,而湯泉宮沒有田鼠,但竹林,卻有竹鼠,若夜梟在湯泉宮,那或許能在竹林能覓到它蹤跡。 李楹不由問道:“你怎么對這夜梟的習性如此清楚?” 崔珣默了默,然后說道:“在突厥的時候,每次逃走,都是被這夜梟偵察到行蹤,所以,不得不去觀察它的習性?!?/br>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李楹卻聽得心驚rou跳,怪不得他如此清楚,原來,他曾做過這夜梟的獵物。 她是看到崔珣最后一次出逃被抓的慘狀的,他手腳都鎖著內嵌長釘的鎖鏈,長釘釘入腕骨和踝骨,讓他一個輕微動作都能疼到冷汗涔涔,更別提行走了,她抿了抿唇,小心問道:“逃了幾次?” 崔珣緘默了下,說道:“五次?!?/br> 月光下,他裹著雪白鶴氅的身形清瘦到幾近嶙峋,李楹垂眸,說道:“我想,如果是我,恐怕支撐不下去?!?/br> 一個人,到底可以為堅守的信念做到什么地步,以前,李楹不了解,但是如今,李楹了解了。 佛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飯食間。佛言:子未知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間。 崔珣大概,就是憑著呼吸間的一口氣,才能熬過這六年的磋磨,若氣散了,命,大概也沒了。 李楹忽然之間,生出一種莫名的惶恐,她側頭,看向崔珣伶仃側容,所以,他會死嗎?他死之后,會去哪里?會去轉世,還是會去閻羅殿,到時候,她還能見到他嗎? 她胡亂想著,前往竹林的腳步,也不由停住了。 她突然,不想去找金禰了。 崔珣見她停住,也頓住腳步:“怎么了?” 李楹手指無意識的抓了抓花籠裙擺,她努力將自己紛亂如麻的心緒平復下來,至少,先去找夜梟吧。 那只夜梟,可給崔珣害慘了,她不能放過它。 她說道:“沒事,我們去竹林吧?!?/br> 崔珣也并沒有再追問什么,而是與她,一起走到了湯泉宮竹林。 竹林幽深,崔珣與李楹緩步走在地上落著的竹葉之上,腳步沙沙,李楹抬頭看著竹林四周,沒看到夜梟。 她沒氣餒,而是把目光放在竹林地上,果然看到一個竹鼠的巢xue,李楹忙拉了拉崔珣衣袖:“崔珣,用你手上木駑去敲巢xue,給竹鼠趕出來?!?/br> 崔珣拿著木駑,他好像十分寶貝這只木駑:“這木駑不是這樣用的……” 李楹沒想太多,她繼續拉著崔珣衣袖:“沒關系的,弄壞了,我再給你修,我以前找將作大匠學過的,我會修?!?/br> 崔珣這才不情不愿走到竹鼠巢xue前,接著用木駑輕輕敲著巢xue,他敲的太輕,就跟沒敲一樣,李楹在他旁邊瞧著,她又扯了扯他衣袖:“敲重一點?!?/br> 她聲音有些埋怨,又有些嬌嗔,就像女子跟自己的情郎撒著嬌一般,崔珣心中,忽然怦然一動,他不由轉過頭,去看扯著自己衣袖的李楹,她正專心盯著竹鼠巢xue,眼睛亮晶晶的,就跟竹林上空的繁星一樣璀璨生輝,崔珣不由看的呆住,李楹很快發覺,她剛要側過頭,崔珣就忽低下頭,然后輕咳了聲,心虛般的握緊手中木駑,重重敲在竹鼠巢xue上。 巢xue震了一下,頃刻間,里面鉆出了七八只竹鼠,李楹忙輕聲和崔珣道:“快躲起來?!?/br> 兩人往一根碗粗的碧竹后面躲去,為了不讓夜梟發現,兩人都是靜悄悄的,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只是碧竹雖粗,要躲藏兩人還是有些困難,李楹和崔珣挨的很近,她幾乎整個身子都擠在崔珣懷中,但她自己卻沒有發現,她全部心神都放在盯梢夜梟上面,那夜梟太過可惡,沒有它,崔珣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罪,她絕對不能輕易放過它。 她擠在崔珣懷中,她沒有發現,但是崔珣卻察覺到了,她的發絲在微風中略有略無拂過他的頸窩,身上的清幽香氣縈繞在他的鼻尖,身體柔軟如棉,崔珣這二十三年中的人生中,有很多女子喜歡過他,但是他卻從未和女子這般親密過,他都有些慌亂無措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擺,生怕唐突了她。 他四肢僵硬,額上都有些冒出細汗了,他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如雷心跳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甚至想著,這情形,好像也沒有比之前刑罰好捱多少。 他第一次覺得時光過得如此緩慢,正當他心神不定時,忽然一陣翅膀的撲騰聲傳來,接著一只眼似銅鈴的夜梟,飛快俯沖而下,伸出利爪,準確地抓住了一只正在奔跑的竹鼠,李楹忙道:“崔珣,快!” 崔珣這才回過神來,他下意識的就拿起木駑,對準夜梟,叩動弩機,如同他在天威軍時拉過千萬次的彎弓一樣,木駑的箭矢,也準備無誤的射到夜梟身上。 夜梟發出一聲凄厲哀嚎,接著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徒留下它爪中的竹鼠驚惶奔逃。 李楹興奮不已,她快步從碧竹后走出,奔向那只夜梟,崔珣卻沒有動,他的懷中,似乎還留著她的溫暖體溫,他愣愣怔怔,李楹不解的回頭看他,對他招手:“崔珣,過來呀?!?/br> 崔珣似夢初覺,他大步走向李楹,李楹端詳著斷了氣的夜梟:“崔珣,這是不是金禰馴養的那只夜梟?” 崔珣仔細看了看,夜梟身如鷹,臉如貓,嘴似鐮刀,爪似鐵鉤,羽毛不是常見的深棕色,而是白褐交加,正是帶給他無數噩夢的那只夜梟。 他頷首,李楹很是高興:“太好了,終于給你報仇了?!?/br> 所以,她這般高興,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么? 崔珣不由道:“你這么討厭它么?” 李楹想也沒想就說 道:“我討厭一切傷害你的人,哦,還有動物?!?/br> 她說的干脆,聽到崔珣心中,卻是如暖泉流過,他垂首,藏起眸中的動容,然后輕輕說了聲:“嗯?!?/br> 第74章 夜梟既然出現在湯泉宮, 就證明李楹所料沒錯,金禰的確在湯泉宮,崔珣與李楹又尋了一會, 但只在一個山洞中看見了一串凌亂的腳印,還有一只竹鼠的尸骸, 想必是金禰發現不對, 又逃了。 但沒有關系, 夜梟已死, 等于金禰耳目已除, 就算他會鳥語, 想訓練一只像夜梟這般聰明的暗探也是難上加難,相信他也躲避不了幾日。 崔珣和李楹回了崔府, 崔珣準備等翌日天明,再入大明宮向太后稟報,但四更時分,一輛黑布遮蓋的馬車,卻從大明宮悠悠駛出,等到達位于勝業坊的裴觀岳府邸時, 馬車上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在宮人的攙扶下出了馬車,進入廂房, 她摘下帷帽, 露出一張紋著明艷蓮花印記的臉。 廂房內,阿史那兀朵興致缺缺的聽著裴觀岳的謀劃, 似乎對他的計策不太感興趣,裴觀岳真是不懂了, 眼前這個突厥公主入宮三年,雖然獨得隆興帝寵愛, 但向來不參與政事,此次突然主動找到他,說知道他和崔珣不睦,要和他一起除掉崔珣,他大喜過望,但真當他費盡心思想出妙計時,她又顯得沒什么興趣的樣子,裴觀岳試探道:“惠妃是有更好的妙計么?” 阿史那兀朵搖了搖頭:“我們突厥人不擅長陰謀詭計,這是你們漢人擅長的,所以,你要做什么,便做吧,我沒意見?!?/br> 裴觀岳愣了一下,他訕訕道:“既然如此,那某就依計行事了?!?/br> 阿史那兀朵點頭,但她又加了句:“隨便你怎么行事,但是,你要將一個活著的崔珣還給我?!?/br> 裴觀岳瞠目結舌:“但是這個計策,就是要崔珣的性命啊?!?/br> “不過是讓他明面上死了罷了?!卑⑹纺秦6涞溃骸罢乙粋€死囚代替他被砍頭不就行了嗎?你和盧相公不會這點本事都沒有吧?” “這……”裴觀岳為難了,他處心積慮就是要殺了崔珣,而不是要找一個死囚代替崔珣被殺,他道:“敢問惠妃,為何不想讓崔珣死?” 阿史那兀朵轉著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紅寶石如鴿蛋大小,鮮艷如火,價值連城,這是隆興帝送給她的生辰禮物,良久,阿史那兀朵才定定說了句:“我的鷹,還沒熬完?!?/br> 裴觀岳沒聽懂,但他早就知道眼前這個惠妃不是阿史那迦,而是冒名頂替的阿史那兀朵,說起來,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府中有一個突厥家奴,隨他入宮時,稟報他說,惠妃長得不像蘇泰可汗的女兒阿史那迦,倒是很像已故尼都可汗的女兒阿史那兀朵,他當時大吃一驚,阿史那兀朵傳聞中和崔珣關系不清不楚,連完璧之身都不是,怎么能來大周和親呢?茲事體大,裴觀岳不敢告訴任何人,只告訴了尚書右仆射盧裕民,至于盧裕民有沒有稟報給隆興帝,他就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此后惠妃還是榮寵依舊,她這般盛寵,裴觀岳只好當作不知道這回事,再沒提過。 只是他以前可以裝聾作啞,但現在,他還是不得不提醒阿史那兀朵,讓她不要因為舊情就放崔珣一馬,他委婉說道:“惠妃,熬鷹是突厥人的喜好,但惠妃如今,在大周?!?/br> 阿史那兀朵聞言,沒反駁什么,而只是問了句 :“裴尚書,你是大周寒門出身吧?” 裴觀岳不知道她問這個是什么意思,他猶疑著點了點頭,阿史那兀朵道:“圣人教我,說大周有寒門和世家之分,你出身寒門,卻背叛了他們,反而靠投靠世家步步高升,其實你從頭到尾,想要的就是權力吧,從你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沒變過這個目的,你可以幾十年如一日的做一件事,我為什么不可以?” 裴觀岳被她的直言不諱說到臉上無光,他只覺她說的全是歪理,男人攫取權勢,和女人沉溺舊情,是一回事嗎?但惠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他不能得罪她,于是只能問道:“那惠妃準備如何處置崔珣?” 阿史那兀朵瞥了眼他:“你放心好了,蒼鷹折了翅膀后,就再也沒機會和你作對了?!?/br> 裴觀岳這回倒是聽懂了,他勉強道:“那也不是不行?!?/br> 阿史那兀朵沒有再和他在此問題上糾纏,反而問道:“盧相公今夜為何未來?” 裴觀岳怔了下:“這……” “罷了?!卑⑹纺秦6浜吡寺暎骸拔抑?,他對圣人忠心耿耿,他肯定想著,我一個突厥胡女,憑什么獲得圣人的寵愛?他覺得我是你們圣人的污點?!?/br> 裴觀岳尷尬笑了笑:“盧相公向來孤高自許,惠妃不必放在心上?!?/br> “孤高自許?孤高自許還……”阿史那兀朵忽住了口,她道:“算了,反正我這輩子,是搞不懂你們大周人了?!?/br> 和裴觀岳談完后,阿史那兀朵便又戴上帷帽,上了馬車,馬車憑圣人所賜魚符,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大明宮。 進入大明宮后,阿史那兀朵便摘下帷帽,緩步走回自己寢宮,她心中是止不住的快意,那日她在芙蓉園被崔珣嚇到落荒而逃,回去之后,卻是越想越怒,怒氣變為不服輸的勁頭,很快,又轉變了夾雜著恨意的征服欲。 她從第一眼見到他,就想征服這個漂亮的漢人俘虜,但她折磨了他整整兩年,他始終都沒有屈服,到最后,還送了她一場大火,讓她父汗葬身火海,讓她毀了引以為傲的容貌。 這算不算熬了一輩子鷹,最后被鷹啄了眼? 阿史那兀朵不甘心,她對他已不止是征服欲了,還有夾雜著殺父之仇的恨意,她是一定要殺了他的,為她的父汗報仇,但是殺之前,她必須要先征服他,完成屬于她阿史那兀朵的驕傲,征服他之后,她就殺了他,再跟他一起去死。 阿史那兀朵思緒萬千,都沒有發現千牛衛快步而來,將她包圍住。 蓬萊殿中,本該已經安寢的太后端坐于殿上,她漠然看著千牛衛將一身狼狽的阿史那兀朵押跪在地上,阿史那兀朵雖自知不好,但眉宇之間絲毫沒有懼色,她昂首道:“不知太后押妾前來蓬萊殿,是何意圖?” “意圖?”太后不怒反笑:“身為后妃,私自出宮,勾結外臣,還好意思問吾是何意圖?” 阿史那兀朵臉色一白,原來她今日從出宮到踏入裴觀岳府邸,都在太后監視之下,太后譏諷的看著她:“怎么?說不出話了?” 阿史那兀朵索性也不辯駁:“你要殺便殺吧?!?/br> 太后也不欲和她廢話:“好!那吾便成全你!” 她瞥了眼殿下內監,內監會意,于是幾人手持白綾上前,絞緊阿史那兀朵的脖子,往兩邊一拉,阿史那兀朵瞬間呼吸艱難,眼前一片模糊,將死之際,她卻笑了。 真可惜,要死在你前頭了。 但她命懸一線之時,忽聽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隆興帝已揮手將勒住她的幾個內監推搡開,阿史那兀朵倒在他懷中,隆興帝又驚又怒,他抬首看向太后:“阿娘,你這是做什么?” “殺她!” “為何要殺她?” “她私自出宮,前往裴觀岳府邸,這還不該殺嗎?” 隆興帝不由錯愕看了眼阿史那兀朵,但很快他就抿了抿唇,對太后道:“此事朕也知曉,是朕讓惠妃去裴尚書府邸辦事的,惠妃無罪?!?/br> 太后大怒:“圣人,你這借口,自己不覺得荒謬嗎?是什么要事,需要你的后妃深夜前去外臣府???” “是何要事,不便向阿娘言明?!甭∨d帝道:“總之,惠妃是奉朕的敕令出宮的,她無錯?!?/br> 太后聞言,氣到咬牙,隆興帝卻命先左右 將阿史那兀朵送回,自己則獨自留在蓬萊殿中,承受太后的怒火。 到底顧及他的顏面,太后呼退殿中眾人,偌大蓬萊殿,只剩下母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