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47節
盧裕民瞥了眼崔珣,又看向崔頌清,嘲弄道:“崔相公尋來這鷹犬走狗,臟了政事堂,倒好意思諷我陰陽怪氣?!?/br> 崔頌清不喜崔珣,但更不喜盧裕民,尤其是崔珣與他都屬太后一黨,于公于私,他也得為崔珣辯駁幾句,他說道:“如果為天家做事便是鷹犬走狗,那你我,都是鷹犬走狗?!?/br> 盧裕民提高音量:“我盧裕民,是為百姓做事?!?/br> 崔頌清嗤道:“到底是憂國憂民,還是大jian似忠,將來史書之上,自有公論?!?/br> 他的話,激怒了盧裕民,兩人在朝堂上是互相攻訐,到了這政事堂,更是彼此不讓,盧裕民冷笑:“我大jian似忠?我無妻無子,家財不過數貫,也不會沽名釣譽,說自己是什么白衣公卿,更不會一邊自命清高,一邊指使自己的內侄充當爪牙,羅織冤獄排除異己!我所做的一切,上對得起天子,下對得起蒼生?!?/br> 他說到這里,本一直靜靜聽著的崔珣忽輕笑了聲:“蒼生?這蒼生,是不是少了五萬人?” 盧裕民瞬間一愣,崔珣起身站起,譏誚道:“哦,不對,還少了幾個州的百姓?!?/br> 盧裕民臉色發白,崔珣看了眼盧裕民,又看了眼崔頌清,兩人面上都是愣怔神色,崔珣目光,又定格在掛在白墻上的“經世濟民”牌匾,他嘴角彎起:“這政事堂,到底是我這鷹犬走狗弄臟的,還是,本就是臟的?” 他說罷,便啞然失笑,他也不愿再去看盧崔二人神色,而是轉身,曬笑而去。 崔珣出政事堂后,也不愿再去廊下與那些鄙夷他的官員一起進食,他似乎是一刻都不愿多呆,而是騎了馬,離了大明宮,他揮鞭打馬,馬蹄飛快向宣陽坊而去。 終于到了那孤清宅院,看到朱紅木門時,崔珣憤懣心情,也漸漸安定下來,他翻身下馬,以前這里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歇息的場所,但現在,不一樣了。 李楹正蹲在地上,看著燕啄新泥,這只春燕,便是她之前讓崔珣救下的那只雛燕,如今數月過去,雛燕已經長成了春燕,李楹饒有興趣地看著春燕喙尖一下又一下地啄向濕潤泥土,待銜滿泥土后,春燕便振翅高飛,去筑自己的新窩,然后又再飛回來,又再啄新泥,動作往往復復,李楹看的入迷,都沒有發現崔珣提前回來了。 崔珣不由放慢腳步,李楹看著春燕,他看著李楹,和煦日光灑在李楹的身上,她纖柔背影顯得格外寧靜美好,崔珣靜靜注視著她的背影,他心中漸漸淡忘了那句“鷹犬走狗”,淡忘了那句“臟了政事堂”,也淡忘了盧崔二人的互相攻訐,世間喧囂,但只要有她在身邊,余生,足矣。 第72章 李楹似乎感覺到什么, 她回了頭,果然看在站在海棠樹下的崔珣。 他穿著一襲緋色官服,風起, 海棠花落,漫天落英繽紛, 花如雪, 人如畫, 李楹微微怔怔。 只是雖風光旖旎, 美不勝收, 但海棠花枝簇簇繁茂, 樹影斑駁,將他的容顏遮掩在暗色中, 縷縷金光,照映不到他身上分毫,就好像,是他燃燒自己全部,才成全這一場灼灼芳華。 李楹有些微愣,她沒有起身, 去迎向崔珣,而是蹲在那兒, 雙臂搭在膝上, 抬眸看著暗影中的崔珣,崔珣抿了抿唇, 步步從晦暗中走出,金色日光照在他的身上, 給他蒼白如鬼魅的面容添了幾分明色。 他走到李楹身邊:“在看什么?” 李楹這才回過神來,她忙道:“看……春燕?!?/br> 她又問:“要不要一起看?” 崔珣頷首, 于是也俯下身子,盤腿坐在她身旁,看起了春燕。 如果有人此刻來了崔府,那定然會驚嚇萬分,天下人口中陰鷙狠毒的察事廳崔珣,會盤腿坐在地上,一臉平靜的看著燕子啄新泥? 李楹也坐在崔珣身旁,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去觸碰春燕,但果不其然,她手指從春燕身上穿過,她碰不了活物。 李楹嘆了口氣,她微微側過頭,去看崔珣,崔珣雙眸漆黑如點墨,定定看著啄新泥的春燕,眸中神色波瀾不驚,李楹道:“崔珣,你是不是不喜歡燕子呀?” 崔珣凝眉,他很難回答李楹這個問題,他不喜歡花,尤厭蓮花,至于燕子這些飛鳥,他談不上不喜歡,但也談不上喜歡,他這一生,好像就極少有喜歡的東西,李楹見他遲遲不答,于是道:“我喜歡燕子?!?/br> 她說道:“我喜歡花,喜歡飛鳥,喜歡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br> 生機勃勃嗎?崔珣垂眸,她喜歡生機勃勃的東西,可是他,和這四個字沒有半點關系,如果沒有查案將兩人牽引起來,她大概,根本就不會看他一眼吧。 他心中掙扎片刻,終于小心翼翼問:“你只喜歡生機勃勃的東西嗎?” 李楹愣了愣,然后很快答道:“沒有啊,我喜歡綠樹紅花,喜歡早鶯新燕,但我也喜歡夜靜空山,月隱竹林?!?/br> 崔珣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他道:“這樣啊……” 李楹點了點頭,她忽從荷囊中倒出一點碎米在手心,她說:“我很想喂一下春燕,可是我碰不到它,崔珣,你能不能幫幫我?” 崔珣頷首:“自然可以?!?/br> 他伸出雙手,李楹將碎米傾倒在他掌心,只是他剛想去喂燕子的時候,那只燕子就仿佛受了驚嚇,振翅飛走了。 崔珣苦笑道:“它怕我?!?/br> 李楹想了想,說道:“它不是怕你,而是,它不知道,你是想對它好,如果它知道了,它定然不會怕你的?!?/br> 崔珣意興闌珊:“算了,不需要它知道。 ” “那怎么行呢?想做好事,就不要半途而廢?!崩铋赫f道:“你就坐在這里,不要動,它等下又會飛過來,你再喂它,反復幾次之后,它就會知道你是沒有惡意的,自然而然就會接受你的幫助了?!?/br> 崔珣細細咀嚼著她的話,燕子是這樣,人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也是早早將自己的心門關上,在她反復表達自己的善意后,才接受的,他都能接受,何況燕子呢? 崔珣于是就按照李楹的話去做,等春燕飛過來啄泥,他再去喂,春燕受驚飛去,見他并沒有追捕,于是又怯怯飛回,反復幾次后,春燕才試探性的,去啄他掌心的碎米。 啄了一粒之后,春燕又拍著翅膀飛走,崔珣仍然伸著掌心,這次,春燕飛回來的比之前幾次都快,見確實沒有危險后,才大著膽子,在他掌心輕輕啄食。 啄食完邊緣幾顆后,春燕索性跳動到他掌心,低頭輕啄著,崔珣只覺掌心酥酥麻麻,他仔細看著小小的燕子在他掌心輕盈跳躍啄食,心中忽然涌現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自從回到大周后,他就是人憎鬼厭的存在,他從沒想過,會有一天,在他沾滿鮮血的掌心,還能感受到旺盛生命的存在。 李楹道:“是不是還挺有趣的?” 崔珣默默點了點頭:“是挺有趣?!?/br> 春燕啄食完碎米后,又在他掌心打了個滾,綢緞般的羽毛在掌心留下陣陣細膩的觸感,崔珣看著掌心的春燕,身側坐著溫柔如水的身影,他有些恍惚的想著,他或許,有點眷戀這個人間了。 李楹忽道:“對了,你知道春燕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嗎?” “什么名字?” “觀音燕?!崩铋旱溃骸疤烀B,降而生商,玄鳥便是燕子,所以燕子也叫觀音燕?!?/br> 崔珣聽后,他盯著掌心跳動的春燕,但漆黑眼眸,似乎又不是在看春燕,他忽淺淺一笑,平靜雙眸,泛起萬千漣漪,他輕聲道:“原來觀音,就在我的身邊啊?!?/br> 燕啄新泥,鶯爭暖樹,春日景明,自是一日靜謐時光。 到了夜間的時候,武侯來報,說在城外驪山發現金禰蹤跡。 察事廳武侯已經傾巢而動去搜山了,崔珣本也欲跨馬去驪山,李楹喚住他,說道:“不是說金禰會鳥語嗎?武侯既發現了他蹤跡,他的夜梟說不定也給他報了信,我看,他如今未必在驪山?!?/br> 崔珣聽后,也覺得是這樣,李楹又道:“驪山腳下是湯泉宮,湯泉宮是皇家別宮,需稟明宮中才能搜查,依我所見,金禰應該故技重施,又躲到湯泉宮去了?!?/br> 崔珣沉吟道:“等稟明宮中就遲了,我一人前去湯泉宮,先去探個究竟?!?/br> “但金禰是百騎司都尉,你……”李楹頓了頓,崔珣自受重刑后,再也不是那個銀鞍照白馬的少年將軍了,他如今百病纏身,手腳都使不上力氣,遇到金禰,恐會出什么意外。 崔珣也看出李楹心中所想,他取下墻下掛著的竹駑,那是李楹用他的舊弓改造的,他道:“我帶這個去就可?!?/br> “等一下?!崩铋哼€是有些擔心:“我也去?!?/br> 驪山位于長安城以南,風景奇麗,美如錦繡,故而又稱“繡嶺”,湯泉宮就是倚驪峰山勢而建,建筑宏大,氣勢壯觀,崔珣憑太后御賜的紫金魚袋進了湯泉宮,只見宮殿內部,亭臺樓閣,廊橋水榭,美輪美奐,李楹環顧四周,她以前也來過湯泉宮幾次,相比以前,湯泉宮好像擴建翻新了,她都快認不出來了,崔珣道:“這湯泉宮是太昌三十年翻新的,當時太昌新政施行了十年,國庫充盈,所以皇家行宮也有銀錢翻新了?!?/br> 太昌三十年,也是阿耶故去的那一年,李楹有些悵然,她喃喃道:“你之前說,阿耶是個合格的帝王,的確是這樣?!?/br> 他或許不是一個仁慈的帝王,但卻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李楹走在崔珣身側,湯泉宮的宮女內侍都聽得崔珣的名聲,他們本來在這湯泉宮也算閑適自在,但突然崔珣這羅剎娑一般的人物來了湯泉宮,也不知道是來做什么的,他們一個個都嚇得雙股打戰,早就躲的遠遠的,因此崔珣一路來,都沒見到半個宮人身影。 崔珣倒也不在意,李楹走到一處六角涼亭面前,忽停住了腳步。 這個六角涼亭,雖維護的很好,但看起來還是稍顯破舊,和瑰麗堂皇的湯泉宮格格不入,似乎是湯泉宮翻新的時候,沒有翻新這六角涼亭,崔珣順著李楹目光看去,只見涼亭上方,懸著“忘憂亭”的牌匾,牌匾落款是太昌帝親題,李楹怔怔念道:“忘憂亭……” “怎么了?” 李楹苦澀一笑:“說起來,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來了?!?/br> 四十年前,是太昌十年,那一年,太昌帝與薛太后斗爭愈發激烈,太昌帝有皇帝之位,薛太后有嫡母之尊,朝堂后宮,太昌帝都是驚心動魄,在殘酷的權力爭斗中,太昌帝為了稍緩口氣,便攜妃嬪子女來湯泉宮散心。 那日,太昌帝站于六角涼亭,眺望著山光水色,但是臉上,仍然是心煩意悶的神色,六歲的李楹悄悄來到太昌帝身側,脆生生喚道:“阿耶?!?/br> 太昌帝看到是她,溫和一笑:“是明月珠啊?!?/br> 李楹點頭道,她問道:“阿耶,他們都去泛舟游湖了,你怎么不去呢?” 太昌帝笑道:“那明月珠怎么不去呢?” “我陪阿耶?!崩铋旱溃骸鞍⒁睦镉惺?,我游湖也游不好,與其掛念著阿耶,倒不如來陪陪阿耶?!?/br> 此時已是冬日,李楹裹著白色裘衣,更襯的她粉雕玉琢,甚是可愛,她才六歲,正是貪玩的年紀,就因為記掛著父親不去游湖,太昌帝心中一暖,俯身就如尋常父女一般,將她抱在懷中,問道:“阿耶如果心情一直不好,你就一直不玩耍嗎?” “不玩耍?!崩铋簱u頭:“阿耶心情一直不好的話,明月珠就一直陪著阿耶?!?/br> “但是明月珠以后會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陪阿耶了?!?/br> “那就不嫁人?!崩铋旱溃骸懊髟轮闀恢迸阒⒁?,還有阿娘?!?/br> 孩童稚語,最是撫慰人心,太昌帝哈哈一笑,煩悶心情也漸漸散去,他說道:“明月珠,阿耶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如果失敗了,就沒了性命,你怕不怕?” 聽到很危險的事情和沒了性命時,李楹糯團子一樣的臉上閃現驚慌神色,但聽到太昌帝問她怕不怕的時候,她還是咽了咽唾沫,鎮定道:“不怕?!?/br> “為什么?” “因為明月珠相信阿耶一定會成功的?!崩铋旱溃骸鞍⒁褪翘斓紫伦顓柡Φ挠⑿??!?/br> 太昌帝聽后,又是哈哈一笑,他抱著李楹看著亭外的銀裝素裹,重巒疊嶂,有愛女在身側,太昌帝也舒心了不少,太昌帝又道:“明月珠,這六角涼亭還沒有名字呢,你起一個吧?!?/br> 李楹想了想,說:“那就叫,忘憂亭吧,希望阿耶,以后都可以忘憂?!?/br> 之后,太昌帝就親題了“忘憂亭”三字,掛在涼亭上方,及至二十年后,湯泉宮大刀闊斧的翻新,但這“忘憂亭”的一磚一瓦,卻始終沒有動過。 第73章 李楹回想著忘憂亭的一切, 她走到涼亭里面,撫摸著亭柱,目光隱隱有哀戚神色, 阿耶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應是已經纏綿病榻了, 病痛之中, 將作監翻新湯泉宮的時候, 他還沒有忘了囑咐將作監不準動忘憂亭, 這種小事, 他都放在心上。 阿耶是個合格的皇帝, 又是一個那么好的父親,為何不到五旬就駕崩了呢?他還有很多雄心壯志沒有完成, 如果能再給他一些時日,他就能看到大周在新政的推行下是如何民安物阜的,他走的時候,只留下阿娘,還有三歲的阿弟,他真的安心嗎? 李楹悵然, 就像崔珣所說,一殺多生, 殺生雖為罪業, 然殺一人,得生萬人, 卻為功德,阿耶他雖殺了很多人, 但卻讓千千萬萬寒門重獲生機,這 , 應該也算是功德吧,所以阿耶,應該已經飛升為散仙了吧。 她在忘憂亭中思緒萬千,崔珣也跟著她進來了,他見她神色郁郁,于是道:“公主是想起先帝了嗎?” 李楹點了點頭,崔珣良久未語,他和李楹并肩看著月色下,霧隱群山,崔珣忽輕聲說了句:“有時候,我倒是挺羨慕公主的?!?/br> 他聲音雖然很輕,但忘憂亭中太過寂靜,李楹還是聽到了,她微微側頭,去看他,月光如水,他眼眸黑茫茫的,看不清其中情緒,或許,他是觸景傷情了,李楹父母對她,實在太好,相較于他,母親早逝,父親視他為寇仇,他應是從沒享受父母疼愛的,李楹心中,忽莫名一陣刺痛,她抿了抿唇,說道:“以前,有天威軍陪你,現在,有我陪你?!?/br> 崔珣定定眺望著萬籟俱寂的驪山山峰,良久,才“嗯”了聲。 其實,他也知曉,天威軍已經全軍覆沒了,而李楹,她是一個鬼魂,她不屬于人間,等查明是誰害她之后,她就能再入地府,投胎轉世,她也不能陪著他的。 這險惡塵世,他終究,只能一人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