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42節
盧淮大怒:“毫無建樹?那是因為我學不來崔少卿你的顛倒黑白,酷刑逼供!” 崔珣冷笑一聲:“盧少卿固然菩薩心腸,但也要顧念一下自己的叔父?!?/br> 崔珣此語,就是明晃晃諷刺盧淮是靠叔父盧裕民關系才能調任大理寺的,盧淮憤然變色,他張望四周,只見百姓都伸長脖子,一副看好戲的架勢,盧淮咬牙,他不愿和崔珣繼續在這爭論,讓百姓看笑話,于是怒視崔珣一眼,然后帶領大理寺眾人,不甘心的打馬而去。 盧淮走后,李楹看了眼崔珣,她咬了咬唇,然后垂首轉身往永興坊的方向走去,崔珣馬車則緩緩跟著李楹,一直到李楹走到一處海棠花溪,坐下小憩,崔珣才讓車夫趕著馬車離去,自己則慢步走到李楹身邊,席地坐下。 春意盎然,潺潺溪流旁栽種的海棠樹倒映在湛清溪水中,粉色花瓣隨風飄落,落到溪水中,流淌成花溪,崔珣問道:“為何又不高興了?” 李楹咬著唇,良久才道:“不是不高興,是……” 是難過。 但最后兩個字,她終是沒說出來,只是低著頭,撿起一塊鵝卵石,悶悶不樂朝溪水里扔去,崔珣也沒說話,而是看著她扔了一塊又一塊的鵝卵石,等到她身旁鵝卵石都快要被扔完了,他才說:“盧淮也沒討得巧?!?/br> 李楹心里堵得慌:“他討沒討得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 她咬了咬唇,后面的話也沒說出來,只是又撿了塊鵝卵石,扔進水中,才說道:“崔珣,為什么會這樣?” 崔珣沒回答,他靜靜看著飄零落花隨淙淙流水而去,奔向未知的結局,半晌,他才垂下眼眸,說了句:“你住在外面,查案總歸不太方便,還是搬回來吧?!?/br> 李楹茫然看著海棠花落,她沒有很快答應崔珣,崔珣道:“還在生我的氣么?” 李楹看著眼竹編的提籃,提籃上放著蓋子,崔珣看不見里面的曼珠沙華,李楹道:“我其實,從來沒生過你的氣?!?/br> 崔珣略略怔了怔,李楹苦笑道:“我只是有點……難受罷了?!?/br> 崔珣抿了抿唇,他知道當日李楹說要幫他,他又一次拒絕,李楹定然覺得難受的很,但,李楹本就不屬于這個人間,待她找得真相,她便可投胎轉世,她一生從未做過一件壞事,轉世之后,也定然能像今生一樣,被父母寵愛,如珠如寶,而他,如何配將皎皎明月留在這骯臟濁世? 他低聲說道:“對不住,是我讓你難受了?!?/br> 海棠花的淡雅香氣隨春風拂過,遠山青黛,海棠花溪,崔珣耳邊聽得李楹輕聲說道:“不,我不是因為你難受,而是……為了你難受。 難受因他沒做過的事,世人欺他辱他,難受她無力改變這一切,或者說,不僅僅是難受,還有一絲,心痛。 她在為崔珣心痛。 崔珣愣住,片刻后,他長長鴉睫垂下,覆蓋眼瞼,雙眸氳氤,如同被云霧繚繞,他久久未語,李楹也未再說話,只是看著流水落花,半晌,她提起裝滿曼珠沙華的竹籃,說道:“崔珣,我先走了?!?/br> 崔珣默默點了點頭,李楹站起,她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落日余暉,他端坐于海棠花溪前,裹著銀白狐裘的背影潔如霜雪,但實際卻是一身泥濘,永世污名。 李楹忽有些不忍再看,她轉過頭去,握緊手中的提籃,然后咬了咬唇,快步離去。 回到永興坊的新宅后,李楹從提籃中取出曼珠沙華,花瓣鮮紅如血,艷麗妖嬈,李楹將曼珠沙華置于五足銀熏爐之中,一縷青煙自熏爐鏤空云紋中冉冉升起,檀木案幾上放置的金鞘彎刀發出幽幽綠光,阿史那迦的身影徐徐出現。 阿史那迦似是聞到些什么,她往李楹方向欣喜前進了步,但很快就往后瑟縮了幾步,她期期艾艾問道:“你方才,見過崔珣?” 李楹點了點頭,阿史那迦又問:“你是崔珣的朋友么?” 李楹又點了點頭,她說道:“阿史那迦公主,你是不是,很喜歡崔珣?” 阿史那迦怔住,她白皙臉龐飛起兩片紅暈,她遲疑半晌,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李楹微微嘆了口氣,她正色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救崔珣,你能幫我嗎?” 阿史那迦神情頓時緊張萬分:“為什么說要救他?他怎么了?” 李楹嘆道:“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幫我?” 阿史那迦望著她,這回,鄭重點了點頭。 書房內,五足銀熏爐中燃著的曼珠沙華散發出妖異清香,李楹簡單和阿史那迦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說了下她和崔珣的關系,以及崔珣如今在大周的官職和一身的罵名,她也終于知道,原來阿史那迦死于四年前,就是崔珣離開突厥的那一年,她說道:“阿史那迦公主,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但我最想問你,崔珣,他到底有沒有投降過突厥?” 阿史那迦急了:“為什么你們都這樣說?他從未投降過突厥!” 李楹雖然心中早已篤定,但聽到阿史那迦佐證,她還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她又道:“那他在突厥,到底經歷了什么?” 阿史那迦猶豫了,她說道:“我……我不愿去回想?!?/br> “為何不愿回想?” 阿史那迦眼中哀戚神色更濃:“想了,便覺得害怕,害怕之后,又覺得對不起他?!?/br> 李楹聽后,頓覺崔珣那段經歷,恐怕慘痛還遠超她想象,她定了定心神,說道:“阿史那迦公主,你雖不愿回想,但我要救崔珣,我必須要知道他經歷過什么?!?/br> “救他”二字,讓阿史那迦下定了決心,她伸出手:“我不愿復述那些事,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就進入我的記憶,一窺究竟吧?!?/br> 曼珠沙華,連接生死兩道,承載輪回之秘,裊裊青煙中,李楹雙手,握住阿史那迦的手,一道強烈白光籠罩住她整個身體,強光刺眼,她不由閉上眼睛,等白光散去,她再睜開眼睛時,已經在廣袤草原之上。 碧空如洗,綠草如茵,四周是連綿的帳篷和氈房,遠處羊群在悠閑覓著食,穿著甲胄的突厥士兵騎著駿馬在草原上馳騁,李楹不由問道:“這是哪里?” “這是突厥王庭?!?/br> 阿史那迦帶著李楹往前走去,李楹看到男男女女都往一處華麗帳篷前涌去,帳篷頂如圓錐,以穹廬為帳,以毛氈為墻,帳上繡有墨藍狼紋,阿史那迦道:“那是我的伯父,尼都可汗的汗帳?!?/br> 涌向汗帳的突厥臣民,一個個臉上都帶著興奮神色,仿佛在翹首以盼什么,李楹還看到了阿史那迦,那應該是四年前的阿史那迦,與站在她身邊一縷執念化成的阿史那迦比起來,四年前的阿史那迦臉上沒有如今的凄婉哀愁,反而多了幾分天真和好奇,她拉著旁邊侍女的手,又緊張又期待的往前張望著,李楹不由問道:“他們在等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他們在等……獻俘禮?!?/br> 第64章 “獻俘禮?”李楹疑惑道:“那是什么?” 阿史那迦眸中是深深的不忍:“那是突厥的一個習俗, 抓到戰俘后,會讓其上身赤裸,披上羊皮, 像羊一樣被牽著游街示眾,意為如羊一樣任人宰割, 以此作為對敵人的羞辱, 不過因為獻俘禮勞師動眾, 近些年, 抓到戰俘時, 大多時候就一刀殺了, 并不會舉行,但今日, 不同?!?/br> “為什么不同?” “因為抓到的,是天威軍的俘虜?!?/br> 天威軍……李楹怔住,阿史那迦繼續說道:“你知道天威軍吧,天威軍是我們突厥最大的勁敵,軍紀嚴明,悍不畏死, 有天威軍戍守邊關,突厥鐵蹄入不了關內道一步, 尼都伯父和天威軍打了許多年, 這次終于在落雁嶺將五萬天威軍全殲,但可惜的是, 主帥郭勤威自盡殉國,沒有生擒到他, 讓伯父很是失望,其余天威軍也都力戰而亡, 這讓伯父更是失望,不過,還好,還有一個天威軍沒有死?!?/br> 李楹抿唇,她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阿史那迦說的那個沒有死的天威軍是誰,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阿史那迦連復述都不愿復述,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繼續呆在阿史那迦的記憶中了,但是,崔珣不說,阿史那迦不說,她又如何能知道崔珣以前在突厥到底發生了何事呢,所以,她不可以走。 她指甲掐進掌心,強迫自己鎮定心神,站在阿史那迦的身邊,繼續看了下去。 汗帳前已經擠滿了突厥軍民,一陣鑼鼓聲響起,一隊穿著鎧甲的突厥士兵將一個雙手被反綁在身后的少年推搡到前面,少年上身赤裸,身上還有幾道拼殺出來的刀傷,還有幾道駭人鞭痕,墨發凌亂散落,幾縷發絲垂落臉畔,發絲后的面容,卻綺麗如天邊云霞。 那是……十七歲的崔珣。 這是李楹第一次見到十七歲的崔珣,與二十三歲的崔珣比起來,十七歲的他,容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眼神少了些陰郁和淡漠,多了些少年的憤怒和倔犟,他身材清瘦,又不失力量感,那是少年正常的清瘦,而不是他二十三歲時病態的清瘦,他雖然淪落為階下囚,但仍沒有低下頭顱,放棄屬于他博陵崔氏子的自尊和驕傲。 大概是他眸中的倔犟惹怒 了突厥士兵,一個突厥兵一揮馬鞭,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見血鞭痕,但崔珣眼中卻仍然沒有半分求饒神色,連膝蓋都沒彎下半分。 李楹聽到阿史那迦身邊的侍女用突厥語嘟囔著:“這個漢人,長得倒挺好看,也挺有骨氣?!?/br> 但再怎么有骨氣,接下來的獻俘禮,也會擊碎他所有的自尊和驕傲。 在突厥百姓的駐足和起哄中,一個突厥士兵將一張剛剝下的血淋淋羊皮披在崔珣身上,猩臭羊血順著崔珣赤裸身軀滑落,接著那士兵又將牽羊的繩子套在崔珣脖子上,往前拉了拉,崔珣被拽的往前踉蹌兩步,突厥兵和圍觀牧民都哄堂大笑了起來,牽著崔珣的突厥兵揮著馬鞭,口中說著斥罵之語,李楹以前學過突厥語,但士兵語速太快,言語又太過粗俗,她只能勉強聽懂“手下敗將”、“待宰羔羊”幾個詞,她望向身旁和她一樣身軀透明的阿史那迦,但阿史那迦好像失了魂魄一樣,怔怔看著崔珣,一言不發,李楹抿了抿唇,只能轉頭,盡力分辯著士兵和牧民說的突厥語。 她聽到幾個牧民起哄道:“讓他像羊一樣爬!” “漢人!像羊一樣溫順,才能保命!” “有骨氣做什么俘虜,怎么不自殺?” “爬過王庭,我們就不殺你!” 嘲弄聲一浪高過一浪,李楹看崔珣表情,那是極盡憤怒的屈辱神情,崔珣在邊關三年,應是會突厥語的,他定然能聽懂這些人在說什么,他脖頸的繩子又被狠狠一拽,他整個身子不由自主的就踉蹌而行,背后又挨了狠狠一鞭,鞭子打在披著的羊皮上,沒有傷到他,但是卻讓他更像被驅趕的羔羊了,眾人又大笑起來:“什么天威軍,就是廢物!” 鑼鼓聲中,兩道都擠滿了前來觀看的突厥軍民,眾人臉上都是興奮和嘲弄的神采,崔珣雙手被反綁,脖頸上栓著牽羊的繩子,背上披著血淋淋的羊皮,間或還有突厥兵手執馬鞭,鞭向他后背,如驅羊般驅趕而行,李楹都不忍心再看,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也終于理解為何崔珣對在突厥的遭遇閉口不提,任何一個人,遭受這種侮辱,都不會愿意再去回想。 何況,崔珣還出身天下高門之首的博陵崔氏,士可殺不可辱,這種侮辱對他來說,比讓他死還難受。 此時十七歲的崔珣,顯然也無法承受這種侮辱,他被迫踉蹌行了數十步,就怎么都不肯再走了,任憑他身后的士兵怎么拿鞭子驅趕,脖頸的繩子也幾乎要勒到窒息,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驅趕他的突厥士兵勃然大怒,用腳往他膝蓋彎踹去,踹第一下時,崔珣沒跪,踹第二下時,他還是沒跪,眾人開始起哄,其余突厥兵大怒之下,一擁而上,將他踹倒在地,馬鞭也如同雨點一般,落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身軀上。 崔珣被鞭至奄奄一息,李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殷紅鮮血流下,她眼眶發紅,已是再也忍不住,她快步往前,就想去阻止那些施暴者,但手腕卻被阿史那迦拉住,阿史那迦說道:“沒用的,你只是進入我記憶的一絲意念,你阻止不了的?!?/br> “但他快被打死了!” 阿史那迦幽幽道:“他若就這樣被打死,對他來說,倒是一件好事?!?/br> 李楹不解,阿史那迦又道:“有人來救他了?!?/br> 來人穿著羊皮靴,烏黑長發梳成兩個辮子,垂在胸前,腰帶上插著一把鑲嵌著祖母綠寶石的金鞘彎刀,五官明艷照人,她此時右臉沒有那塊灼灼蓮花印記,但眉宇間仍滿是驕矜和倨傲,李楹喃喃道:“她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迦點了點頭,她苦笑道:“我真寧愿她從未來過?!?/br> 阿史那兀朵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胡服的漢人男子,那漢人男子留著山羊胡,眼神銳利,李楹瞧著他,面容與她印象中的三十年前的金禰漸漸重合,看來,這便是逃亡突厥的百騎司都尉,突厥的左賢王金禰了。 阿史那兀朵雖是西域第一美人,但向來性情殘忍,那些突厥軍民見她走過來,也不敢再起哄,而是靜悄悄往后退了幾步,阿史那兀朵走到那些揮鞭的突厥兵跟前,揚起下巴傲慢道:“不是說有獻俘禮嗎?人呢?” 幾個突厥兵拱手對她行禮,然后笑道:“公主,這小子脾氣太硬,不肯順從,我們正準備殺了他?!?/br> 阿史那兀朵隨意瞥了眼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崔珣,崔珣的臉龐被凌亂墨發覆蓋,血污滿身,根本看不清容貌,阿史那兀朵興致缺缺的說了句:“既然不肯順從,那留著也沒意思,殺了吧?!?/br> 突厥兵點了點頭,然后抽出腰刀,就準備往崔珣身上砍去,金禰忽道:“慢著!” 他和阿史那兀朵道:“公主,這個人不能殺?!?/br> “為何不能殺?” “他不僅是天威軍俘虜,更是博陵崔氏子,博陵崔氏,那可是天下高門之首,士族之冠,我們留下他,定然會有用處的?!?/br> 阿史那兀朵皺起眉:“什么博陵崔氏?什么士族之冠?聽不懂,反正是父汗的手下敗將,不肯投降便殺了,免得還要拿口糧養他!” 她發了話,突厥兵又舉起腰刀,金禰阻止道:“公主,這人不僅是博陵崔氏子,還有蓮花郎之名,殺了可惜?!?/br> “蓮花郎?”阿史那兀朵這回來了興趣:“一個男人,用蓮花做名字?” 金禰頷首:“公主一看便知?!?/br> 阿史那兀朵揮揮手,讓幾個突厥兵退到一旁,她手中拿著馬鞭,鞭梢饒有興趣的撥開崔珣臉上墨色發絲,發絲之后,果然膚如冷玉,睫如羽翅,他臉上也被鞭了道傷痕,幾縷發絲黏在血痕上,并沒有損壞他的容貌,倒讓他多了幾分脆弱破碎之美。 阿史那兀朵不由道:“什么蓮花郎,這名字也不貼切,我看他比蓮花好看多了?!?/br> 她馬鞭鞭梢興味盎然的滑過他的臉龐:“這臉確實不錯?!?/br> 接著滑過他被鞭至滿身傷痕的身體,鞭梢戳著他的胸膛,又戳著他薄薄的腹部,阿史那兀朵就像在檢查牲畜身體一般,說道:“身體也不錯?!?/br> 馬鞭往下:“這里也不錯?!?/br> 崔珣快被這巨大的恥辱給逼瘋了,他身體憤怒到劇烈顫抖,被反綁的雙手徒勞想掙脫著束縛,但是卻無法掙脫半分。 阿史那兀朵又蹲了下來,這回沒有用馬鞭,而是用手指捏住他臉頰,強迫他張開嘴巴,檢查著他的牙齒:“牙齒也不錯……” 她話音未落,崔珣忽用盡全身力氣,咬在她的手上,阿史那兀朵手背瞬間被咬的鮮血淋漓,旁邊的突厥兵頓時嚇到一擁而上,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崔珣拉開,阿史那兀朵捂著被咬得血淋淋的手,她看著被按在地上死死瞪著她的崔珣,不怒反笑:“挺好,這性子,和我熬的鷹很像,那些鷹一開始,也像你這樣硬氣,到最后,還不是求著我給它們一塊rou吃?這草原上,就沒有我阿史那兀朵熬不了的鷹,也沒有我阿史那兀朵熬不了的人!”